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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等一人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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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等一個人咖啡店裡已經坐滿了八成客人,有的看書、看雜誌,有的則拿出原文書啃了起來。
我換上白色的制服圍裙,趁著客人流動較少的時候跟著阿不思學習如何從單品咖啡豆中取出適當的比例,以配置、烘焙出口味穩定的綜合咖啡。
例如黃金海岸綜合咖啡就是取用頂級的拉丁美洲咖啡豆與印尼咖啡豆的組合,再用義大利烘焙咖啡豆引出略帶甜味的口感;佛羅娜綜合咖啡則是調和了80%的優肯綜合咖啡,在加入20%義大利烘焙豆增加口味的層次感。
當然還有阿不思自己研究出來的特殊綜合咖啡,她毫不藏私地傾囊相授。
「妳好厲害,怎麼會混出這麼香的咖啡?」
我聞了聞阿不思的獨家祕方,這祕方可是混了五種豆子再淋上少許焦糖的極品。
「還不是那些無聊的客人訓練的?他們老是嚷著怪名字,我就老實不客氣調了新口味給他們,把他們當作免費的白老鼠,沒想到有些即時創作聞起來還不錯。」
阿不思將鬆餅放進烤箱裡,調整時間。
「原來如此。」我喝了一口阿不思祕方。
雖然我還距離發表杯評的程度還很遠,但我至少嘗得出來好喝跟不好喝。口感層次分明。
「阿不思,妳相信一個人喜歡喝什麼咖啡,跟他是什麼樣的人有關連嗎?」
我問,想起了嗜飲肯亞咖啡的澤于。
「相信。」阿不思的臉色很酷:「光是聽他們亂點的咖啡名稱就可以知道那些無聊人士的腦袋裡裝了些什麼垃圾。」眼光看向坐在左側七十五度方向的亂點王。
亂點王今天亂點了杯「都市恐怖病咖啡」,發覺我們在瞧他,他得意地舉起阿不思亂調的咖啡朝這邊拋媚眼笑笑,想電死阿不思。
「我是說真的啦,那些無聊又愛亂點的人當然不能算在裡面。」我小聲地說:「妳在這裡那麼久了,有沒有觀察到一些現象,比如說常常點巧克力脆片的人會不會比較幼稚啦?或是在冬天還在點咖啡冰砂的人個性比較偏執?諸如此類的。」
「我怎麼知道?我才沒空研究那些喝我咖啡的人是什麼樣的個性。」
阿不思依舊很酷,將鬆餅從烤箱拿出來,在上面撒上薄荷粉。
我挖起冰淇淋球放在鬆餅上點綴,然後用焦糖在上頭擠出一張金黃笑臉。
「好可惜,要是妳願意觀察的話,一定可以寫出一本<看咖啡知人心>的暢銷書。」我故意這麼說,實在想聽聽咖啡天才阿不思的見解。
阿不思聽了只是皺皺眉,端著鬆餅走到一對情侶的桌旁。
「小妹,妳知道阿不思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坐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製造薑餅屋的老闆娘,終於忍不住插嘴了。
「很酷,非常酷,是天生的冷面笑匠,個性善良體貼但嘴巴卻永遠不會承認人。」我不加思索回答。
「但妳知道阿不思喜歡喝什麼咖啡嗎?」老闆娘點頭表示同意。
我愣了一下。
仔細回想,阿不思喜歡喝的咖啡......我好像沒有特別的印象?
「好像沒有特別喜歡的咖啡?」我猜。我總是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沒有留神過。
「錯,阿不思她從不喝咖啡。」老闆娘像個小偷那樣鬼鬼祟祟笑著。
我眼睛瞪的老大。
阿不思端著一些用過的餐盤回來,我接過來清洗。
「阿不思妳居然不喝咖啡?」我幾乎傻住,愣愣地洗著餐盤。
「我胃不好,不喜歡喝也不能喝。」阿不思總算有些表情,像個剛剛偷到國王皇冠的小偷:「所以我都用鼻子享受咖啡,光聞不喝。」
我嘖嘖稱奇,看來阿不思光用鼻子就能精準掌握咖啡的味道,簡直是爐火純青,如果日本電視台舉辦「電視冠軍之咖啡鼻子王」,阿不思一定要代表台灣參加。
「所以要從咖啡看一個人,實在是沒憑沒據,很無聊。」阿不思指著自己的鼻子,酷酷說:「人是人,咖啡是咖啡,肯亞是肯亞。」
我滿臉通紅,原來阿不思早看出來我喜歡澤于。
「看咖啡很容易,看一個人卻不簡單。」
老闆娘停止呼吸、小心翼翼將一塊餅乾用糖霜黏在薑餅屋的煙囪旁。
我嘟著嘴,真是兩個沒有想像力的女人。
一杯咖啡跟一個人之間當然有些關係。
每一種咖啡豆都源自世界南北回歸線的生長地,但各個地方所生產的豆子當然都不盡相同;我調查過,肯亞所種植的咖啡豆是非洲鄰國、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產國衣索比亞傳入,目前常見的肯亞豆有波旁種、肯特種、提比加、盧里十一號四個品種,肯亞的地形複雜多變,有沙漠、草原、峽谷及高原,咖啡產區位於其中部與東部海拔一千到兩千五百公尺之間。
多麼遙遠的國度,那陌生的風卻將咖啡香帶進我們這間小小的店裡。
澤于特別喜歡喝肯亞咖啡,在某種層次上正象徵著他與遙遠的肯亞、某處海拔一千多公尺的地方、甚至是某顆咖啡樹發生了關係。這種關係既有萬里遙遠,卻又近如杯口,肯亞正與澤于內心的某個質素正聯繫著什麼。
「或彼此相互反映著什麼。」我解釋完以上的長篇大論。
「妳將來填志願的時候,應該考慮一下哲學系。」老闆娘發笑。
我不置可否,這種事能不能理解是很講天分的。
叮咚。
門打開,又關上。
阿不思的眼睛睜大,然後迅速縮小,表情在剛剛那一瞬間似乎變了一下。
我擦著湯匙跟叉子,抬起頭來。
門口邊站著三個男生,裡面有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那臉孔有些不知所措,一隻腳正想踏出店,另一隻腳卻僵在原地。
「阿拓?」我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阿拓頭低低的,似是很不容易下定決心般,跟著兩個同伴走進店裡。
那兩個同伴好像不是直排輪社的,我在今天下午的體育課沒看過他們。
「真巧,剛剛進來的三個男生我認識一個,就是那個頭髮有些亂、眼睛尖尖、皮膚有點黑的那個。」我說,等著他們到櫃台點東西。
阿拓三人坐在店左側的軟沙發上,亂點王的後面。
「是嗎?」阿不思的語氣還是很平淡。
「那個男的也算是個傳奇人物,因為......」我說到一半及時打住,因為我發現我正在笑。但阿拓的臉依舊還是垂得很低、很低很低。
不知怎地,我的心揪了一下。
阿拓是因為見了我、認出我是今天下午那群女學生中的一個,所以無奈地發窘麼?一定是這樣,他一定認為我現在的腦中正轉著「這個笨蛋的女友被拉子追走」這件經典糗事,所以心裡正自難堪。
「因為什麼?」阿不思問,看著老闆娘面前的薑餅屋。
「沒事。」我自責地說:「我差點成為我最討厭的、不善良不體貼的人。」
非常用力捏了自己的臉頰一下以示懲罰。
然後我想起了,今天對自己的承諾。我深呼吸。
每次我有重大決定時,我都會深呼吸補充氧氣與勇氣。
阿拓慢慢站了起來,撥撥頭髮。依稀在雜亂的瀏海後面,神色很黯淡。
看樣子我剛剛實在不該認出他來的,當時我的眼神一定很傷人。
他走了過來,我卻慚愧地不敢正視他,胸口裡的氣一古腦全洩了。
「先生,請問要點什麼?」我感到很自責、很想伸出手掌讓阿拓打手心洩恨。
「兩杯焦糖瑪奇朵中杯,一杯奇異果汁,兩個水果鬆餅,一個九吋的海鮮比薩。」阿拓的聲音有些乾澀。
我的情緒突然有些反彈。
你們不是三個朋友一起進來的麼,為什麼偏偏是你來點東西,臉色又這麼難看,讓我困窘的快要窒息。
「好,請等十分鐘。」我收下錢,打開收銀機。還是不敢看著他。
阿拓接過了我找的零錢,然後一動也不動,沒有回去座位的意思,就這麼站在櫃台前。存心用低氣壓讓我愧疚到死嗎?
好吧,既然我許下心願,就一定要完成。
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抬起頭,看著臉已撇向一旁的阿拓。
「對不起,今天在......」我的聲音卻越來越細,不是因為勇氣再度崩瀉。
而是因為我發覺阿拓根本沒在聽我說話。
他的眼睛看著我身旁,阿不思。
阿不思也看著阿拓,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情緒。
這份平靜迥異於阿不思慣常的冷淡。
這份平靜彷彿是早已準備好,等待適當時機拿出來應對的那種平靜。
「彎彎她......她過得怎麼樣?」阿拓開口。
語氣懇切到連陌生的我,一聽就動容。
「彎彎她很好。」阿不思微微點頭。
阿拓的臉上浮出一點笑容。
那一點點笑容彷彿烏雲密佈的天空,靜靜湛露出一道赤誠的藍光。
「謝謝妳。」阿拓的上身微微前傾,居然是在鞠躬道謝。
阿不思推推紅色膠框眼鏡,少見的回禮。
然後阿拓轉身。
就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剛剛是怎麼一回事。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
阿不思的聲音很輕,不若平常的她:「他是個可悲的傳奇吧?也許他的不幸,還得算上我這一份。」
此時此地,我不曉得該說什麼。
搶走阿拓高中女友的拉子,原來就是阿不思。
男人的殺手,橫刀奪愛的拉子傳奇。
「妳......妳會覺得愧疚嗎?」我張口結舌。
「愛情不談愧疚。」阿不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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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拓吃飯的時候很專心。專心到,像是刻意迴避從櫃台後、阿不思的眼神。
儘管阿不思才不理他。
「我想他以後不會再到這間店吃飯了。」我心想。
換作是我,我也不願在前任情敵上班的地方用餐。彷彿有一百雙眼睛加諸在自己身上。
所以,如果要道歉的話,只有這次的機會了。
此時阿拓的兩個朋友也注意到了阿拓一直不說話的異常,於是開始詢問阿拓。
我雖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但我隱隱約約察覺到阿拓並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目前正處於很糗很糗的狀態。
因為他那兩個損友無可遏抑的大笑,阿拓的臉再度燒了起來。
「真是太不可原諒了。」
我的心中突然有一股快要暴發的怒氣,難道阿拓從來都沒有兇過他們嗎?
我一點都不再猶豫了,大踏步走出櫃台,大刺刺來到他們的身邊。
他們的笑聲沒有停止,但也注意到桌子旁站了一個穿著白色工作圍裙、綁著馬尾的勇敢少女,於是邊笑邊抬起頭看我。
「不准再笑阿拓了,你們不知道這樣嘲笑別人會刺傷他的心嗎?是不是阿拓都不兇你們,所以你們就覺得沒有關係?」我忿忿不平,指著阿拓的鼻子:「光用看的就知道這個傢伙很善良,不忍心對你們發脾氣,但是你們卻將人家的體貼當作理所當然繼續欺負人家,這樣真的很可惡很可惡!你們如果靜下來,仔細聽,就會發現阿拓的心正在號啕大哭!」
他們停止大笑,尷尬地看著我,手中的叉子陷進鬆餅裡。
而阿拓則是張大了嘴,一動也不敢動。
「而且,你們知道搶走阿拓女朋友的拉子是什麼樣的人嗎?」我越說越不平:「她是我看過最聰明最厲害最神乎其技的拉子,就算是你們的女朋友,如果被她瞧上照樣也跑不掉!到時候你們喜歡這樣被笑嗎?到時候你們會有阿拓這樣的風度跟朋友相處嗎?」我開始信口開河,但阿不思的確是個很神奇的人。
他們面面相覷、臉色通紅,完全的戰敗。
突然之間我又氣餒了,我好像不是來道歉的,而是來添加大家的困擾。
「對不起,今天你來我們新竹女中的時候我們很不禮貌地笑了你,請你原諒。」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合十。
「不會不會,我實在......實在不曉得我這樣會造成大家......或是妳情緒上的不滿,應該道歉的人好像是我才對。」阿拓忙道,拍拍他兩個朋友的肩膀忙說沒事。
我想我今天的唐突他們應會放在心裡,最好是能將我的話散播出去,讓阿拓周遭的空氣開始友善起來。
然而我看著阿拓有些慌亂的表情,不禁對他有點生氣。
如果不是他這種窩囊個性,他怎麼能被笑這麼久?
如果他不被笑這麼久,就不會造成今天我要鞠躬認錯的尷尬局面。
「你說得也對,從今天開始,你就應該有點脾氣,真正的好朋友是不會因為你發這種脾氣而離開的,真不知道你在怕什麼?」我氣呼呼瞪著阿拓的兩個朋友,氣氛有點僵硬。我站著,他們坐著,然後都停止說話,不曉得該怎麼辦。
我似乎可以感覺到手腕上的秒針晃動的觸感,滴答滴答。
「對不起,我實在是太兇了。沒看過這麼兇的店員吧?」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索性再度低頭認錯。
「沒有啦,我們自己也有錯,妳剛剛說的也對。」阿拓的一個朋友訕訕說道。
阿拓則站了起來,不知所措地伸出雙手來。
我呆呆地跟著伸出手,讓阿拓的雙手緊緊握住。
「今天很謝謝妳,不過這都是我不好,我會好好反省我自己的軟弱。」
阿拓的手很緊很緊,神色誠摯地道歉。
「不,是我太唐突了。」我感覺到手都快被握疼了,趕緊說:「你想喝什麼咖啡?我請客,手藝不好請多多包含。」我每次犯錯,千篇一律的道歉方式。
「不用了,我平常不喝咖啡的。」阿拓忙搖頭,指著奇異果汁。
啊,一個不喝咖啡的人!
我又錯失了一個藉由咖啡知曉一個人個性的機會,尤其是眼前這位記善良又懦弱的大男生,我實在好奇這樣的男生會與什麼種類的咖啡發生關係,好供我建立「咖啡/個性」這樣的品味圖譜的一員。
「那......那就從今天開始吧!只要你來,我就請你喝一杯咖啡,今天呢,就試試我剛剛學會的摩卡。」我笑笑。雖然阿拓可能再也不踏進這家店一步。
人與人之間,這樣多可惜。
阿拓搔搔頭,讓他原本就不大整齊的頭髮又更亂了。
「那就謝謝了。」阿拓坐下,我轉身。
於是,從一個誤會跟一杯溫暖的摩卡開始,我認識了阿拓。
一個害羞近乎沒有個性,卻擁有誠懇的藍色笑容的大男孩,二十二歲。
雖然,我從他的眼神跟沒口子的稱讚裡,看不出那杯摩卡到底對不對他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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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等一個人,老闆娘
「對不起。」我。
「不用對不起,妳從未應允過我什麼。」他。
「對不起。」我哭了。
「不用對不起,有些事,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努力是沒有用的。」
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
「對不起。」女孩子將臉埋在雙掌裡。
「不用對不起,不過妳要明白,有些事,是一萬年也不會改變的。」
他堅定地說:「我永遠都在等妳當我的新娘子。」
<12>
「拜!別忘記明天要模擬考喔!」
小青騎著腳踏車向我揮手,朝著不遠的火車站金石堂的方向騎去。
「拜託,這種事怎麼可能忘記?」
我嚷著,揮揮手,鑽進窄小的地下道裡,往光復路前進。
每天打工,我並不覺得困擾或疲倦,反而是上學,唉。
在台灣,高三的生活實在不怎麼彩色,美術課、工藝課、體育課、書法課、班會通通都是虛有其表的掛名,三不五時就有老師要借去考試或趕課,就算沒課可趕 沒試可考,他們也會來個請術科老師讓學生自習,好像學生沒有考上台大法律系,這些老師就會很對不起他們的大好人生似的。
不過我念的竹女這一點就好多了,強調五育並進是竹女傳統的驕傲,連體育老師這種愛裝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課來考試。不過考試連篇仍舊是少不了的壓力。
但很抱歉,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自己來。
只有回到「等一個人」咖啡店,穿上白色、上面有幾點咖啡漬的工作圍裙,站在吧台後面,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團團圍抱,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氣。
「今天氣色不大好?」阿不思罕見地問。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發,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個啞巴我也不覺得奇怪。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沈默,因為她的沈默不只是個性,還有那麼一點智慧。
「明天要模擬考,好煩。」我一邊看著貼在櫃台上的英文片語一邊調製炭燒冰咖啡。
「要不要早點下班,我沒關係。」老闆娘笑笑,這陣子她在迷剪紙。
我看著根本不打理店務的懶散老闆娘,她大我十歲,今年不過二十七,年紀輕輕就已養成什麼都沒關係的個性,我也知道她不介意。
但模擬考就是模擬考,不會因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會考。
「老闆娘今天心情特好。」阿不思開口。
「為何?」我問,其實我也沒看過老闆娘心情真的壞過。
「今天下午有個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師點了她的老闆娘特調,兩個人聊的可開心。」阿不思忍不住洩密,臉上笑的很開。
「喔喔,原來妳今天剪紙都挑粉紅色的色紙,是因為談戀愛喔?」我跟著高興。
老闆娘笑而不答,手上的剪紙好像是個傳統式樣的騎鶴老翁。
「對方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啊?」我問。
此時店裡只有兩個人,不忙,但透明的門外卻擠了五個高中生不停在嬉鬧擠兌,我立刻認了出來,是上次亂點「華山論劍之黯然銷魂咖啡」的那群,不知道他們又在計畫些什麼。
「一個未婚、三十多歲的電腦工程師,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亞的附近,兩個人、兩台筆記型電腦,好像事情永遠忙不完。」阿不思也注意到門外的那群小鬼。
好可惜,澤于今天來過了。看來我今晚微弱的動力又少了一點。
但我偷偷瞧著老闆娘剪紙的表情,真是有夠春心蕩漾。我原本鬱悶的心情逐漸紓解開來。
店裡的菜單上,一直有個醒目的「老闆娘特調」項目,一杯九十九塊,附註寫著:可以跟老闆娘聊天,時間?咖啡喝多久,就聊多久罷。
這是個謎。
記得我忍不住開口詢問老闆娘的那天,是我剛剛錄取進「等一個人」咖啡店的第二個禮拜,一個天氣涼爽的星期六下午。
在那天之前,有個剛剛返國任教清大的教授連續三天都來店裡坐,也連續三天點了「老闆娘不確定特調」。我記得他是個教物理的。
「所以,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物理法則來解釋囉?」
老闆娘好奇地捧著冒著蒸氣的熱咖啡。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藍山咖啡,因為上面漂著幾片不知所以然的檸檬切片。
物理教授的山羊鬍子微微沾到了咖啡,笑得很篤定。
「也不盡然,也很不盡然,站在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角度來分析文本,妳剛剛短短一句話總共二十三的字,卻有四個矛盾點,或者說,有四個邏輯不相稱的地方,但如果依然站在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觀點來看,這四個邏輯不相稱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環環相扣無痕。」物理教授好像不字字珠璣就會死掉一樣。
身為高中生社會組的我,在櫃台後聽得霧煞煞。
但我也不信自然組的學生可以聽得懂。
他根本只是個學術暴走族,不炫耀會死。
但老闆娘卻沒有反唇相譏,了不起的涵養。
她很自然地與物理教授從牛頓第三定律談到宇宙生成,然後又從演化論談到從電影「撕裂地平線」中由人工製造黑洞的技術問題,兩人時而開懷大笑、時而嚴肅皺眉,講到宇宙膨脹論的時候兩個人更是張牙舞爪的。
我心中只有佩服的五體投地。
然而,物理教授第四天卻沒有來,第五天也沒有來。
第六天,物理教授來了。
但他點的卻不是「老闆娘不確定特調」,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
我想前幾天她沒有來的原因,多半是拉肚子,所以回店之後不得不換換口味。
老闆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坐在吧台上獨自翻閱新聞週刊,沒有過去小圓桌與物理教授聊天。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想要來場學術演講的慾望一直在他的臉上無處暴走著,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後,物理教授失望走了,從此我只看過他兩次。
我當然也感到很疑惑。
***************
面容秀氣、幾乎不施脂粉的老闆娘年紀輕輕,雖然掛了老闆娘三個字,但行為舉止卻像個不打算寫論文的博士班研究生。
她每天都在店裡看雜誌、看書、做小學生做的勞作,例如做燈籠或是用吸管蓋小房子等,從沒見過她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或收拾客人用過的杯碗殘餘。
唯一說得上「打理店務」的部份,大概是老闆娘偶而會帶些小擺設做點修飾,卻也稱不上什麼工程。
但,老闆娘每天都會親手準備一點特殊單品咖啡的材料,等待隨時沖上兩杯。
其全名「老闆娘不確定特調」,簡稱老闆娘特調。
不確定三個字,是因為老闆娘沖泡咖啡的技術比我還不穩定。
老闆娘用手動磨咖啡豆的樣子,像極了在月亮上搗藥的玉兔,既笨拙又可愛,但磨出來的咖啡粉總是粗細不一,故意搞砸似的。然後是沖泡的過程,不管老闆娘用的是咖啡壓濾壺、滴漏式咖啡機、摩卡壺、濃縮咖啡機、虹吸式咖啡壺、甚至是單純的布織濾網,她都表現的像是第一次使用那麼手法拙劣,不是讓咖啡粉浸泡過久,就是將濾孔開的過大,總之每一次煮出來的咖啡都無法保證品質,難有佳作。
我懷疑這間店沒有阿不思的話,大概撐不到三天就會倒閉。
特調兩個字,當然就是老闆娘親手烹製的別出心裁。
有時候在味道芬芳、生氣蓬勃的肯亞咖啡上放幾片詩情畫意的玫瑰花瓣,或是在略帶酸味的哥倫比亞中沉入幾顆酸梅,也曾做過胚芽咖啡之類乍聽很正經的怪東西。這些還算是好的,有一次我還看見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黃金海岸綜合咖啡中,放入一粒剛剝完皮的橘子,她竊笑的表情讓我覺得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這些怪現象我當然也跟家裡的人提過。
「妳們老闆娘好奇怪,我看,我找個時間過去點那杯老闆娘拉肚子咖啡,順便問她為什麼要那麼奇怪吧。」爸爸聽我敘述完,這樣下結論。
「外星人,一定是外星人。」哥哥也一樣。
「妳在那裡打工真的沒有危險嗎?她會不會私底下跑去縱火?」媽媽總是過分擔心。
「其實老闆娘人很好,每個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就像哥,他才是最奇怪的人,但因為跟我們住太久所以你們都沒有發現而已。」我說,靜靜看著哥,他正在客廳刮腋毛,一臉白癡地笑。
而每日一變、只賣九十九元的老闆娘不確定特調,每天只與一個有心人分享。
誰沒有口福點了,就可以與老闆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時光,當作拉肚子的補償吧。
就在那天,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起身離去後,我終於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闆娘身旁。
「老闆娘,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當時我剛入店沒有多久,其實不大好意思詢人隱私,但我已壓抑不住心中的好奇。
「妳想問我,我每天那麼無聊沖兩杯難喝得要死的咖啡,是什麼意思吧?」
老闆娘將臉從雜誌堆裡抬了起來,她的笨拙只存在於沖泡咖啡時的刻意。
「對啊,我才來幾天就覺得好奇怪,老闆娘,妳為什麼每天都要親自煮咖啡等客人,有時候快要打烊了,還看見妳戀戀不捨地坐在圓桌子旁等人點老闆娘特調,有客人點了,那一天妳好像就會很開心,如果沒有,妳好像會蠻失望?」我問。
老闆娘假裝祕密被發現,賊賊地笑著,然後完全忘記我的問題似的。
就這麼過了十分鐘。我,當然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
但我一直有預感,將來有一天這個謎終究會解開。
解開時,我就能看見老闆娘藏在慵懶背後的,那雙明澈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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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不思姊姊,我要......我要五杯......」
一個顯然是猜拳猜輸了的高中生害羞地站在櫃台前囁嚅著。
還是同一個,上次點黯然銷魂咖啡的那位。真該練練猜拳技術的。
「五杯什麼?」阿不思的臉部肌肉完全沒有一絲牽動。
「我要五杯......那個......那個......降龍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熱咖啡...」
高中生很艱難地背完,我笑了出來。
「滿十八歲了嗎?」阿不思冷冰冰地問。
「啊?還沒。」高中生有些震驚。
「降龍十八掌之吸星大法熱咖啡要十八歲以上才能喝,三歲小孩都知道,去跟你的同黨說,改點別的幼稚一點的咖啡。」阿不思拒絕。
高中生落荒而逃,臉紅紅地回到那群狐群狗黨,然後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年輕就是美好,做什麼蠢事都會被當作英雄。」
老闆娘回頭看著那群喧譁吵鬧的高中生,忍不住發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老闆娘,妳記不記得有個問題還沒回答我?」我看著心情很飛揚的老闆娘。
我想,現在也許是個得到解答的好時機。
老闆娘看著我微笑,她立刻知道我在問什麼,實在是個很聰慧的女人。
她的魅力不僅來自於淡淡的成熟,還有舉手投足間的慵懶自在。
只有真正的聰明人,才能夠得到這份慵懶暇逸的氣質。
「我不是一直都一個人。」老闆娘停止手中的剪紙,對阿不思說:「給我一杯低咖啡因的摩卡爪哇,我想,我又要開始說故事了。」眉毛上揚。
阿不思理所當然的笑笑。
短短三分鐘,阿不思變魔術般在老闆娘面前放上一杯熱咖啡。
而我的面前也擺了杯熱巧克力。阿不思用一種很特殊的眼神告訴我,那個故事她已聽過,示意我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
我同意了,我是個很喜歡聽故事、聽故事時也喜歡專注的女孩。
我看著老闆娘第一次喝「老闆娘特調」之外的咖啡。
比起我的熱巧克力,低咖啡因的香氣略顯單薄了些,但清爽沒有厚瑣的負擔,很像我眼中想像的,老闆娘的人生。
或許,這點觀察也可以在我偉大的「咖啡/個性」記事本裡添上一個小小記錄。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阿不思一樣,是個不喝咖啡的人。」
老闆娘聞著咖啡香,那淡淡的蒸氣撫摸著她略顯清瘦的臉頰。
「但我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他非常喜歡喝咖啡,喜歡到,連我都不由自主端起咖啡,進入他的世界。」老闆娘一邊說著,一邊端詳著左手無名指。
當時我年紀還小,但我明白,那裡是一個女人,身上最幸福的位置。
「妳很喜歡他,對吧?」我猜。
「一開始沒有那麼喜歡,只是單純的青梅竹馬、無話不聊的童黨。原本我以為,我們到了人生某個分歧點,例如國小畢業、例如國中畢業等,我們就會理所當然穿上顏色不同的制服,走進不同的人生,跟大多數人一樣,回憶塵封在畢業紀念冊上的短短祝福。」老闆娘的眼中充滿了得意的光采:「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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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雙親在他國小畢業典禮那天,不幸出車禍過世了。
當大家都在為分離培養情緒假哭時,我看著導師走到他身邊說了幾句話,他一聽,倉皇不知所措地從會場跑去醫院,我不懂,於是向導師問明了原因。
知道後,我開始無法克制地大哭。
一連哭了好幾天,每晚睡覺闔上眼睛時,彷彿都會看見他穿著麻衣、無助地跪在喪禮告別式的角落。我難過得無法入夢。
於是,我鼓起勇氣告訴我爸爸,我不想念私立中學的初中部,想到他讀的、位於八卦山山上的彰化國中,繼續當他的好朋友、照顧他的情緒,以免他變成自閉兒或是學生流氓。
幸運的,我爸爸很高興我珍惜這份友情,於是答應了。
上了國中,依親的他沒有錢吃營養午餐,於是我每天從家裡帶兩份便當給他吃。
他成績不好又貪玩,我便晚上押著他到我家、當他的小家教,教他到不想會也得會為止。
而他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我家裡擺放的種種煮製咖啡的器具,那些都是我喜愛喝咖啡的老爸珍藏的寶貝,而他老是好奇地東摸摸西摸摸,我爸也就熱心地傾囊相授,教導他各種咖啡的知識、如何辨別咖啡豆好壞、甚至還跟他一起蹲在院子裡用奶粉罐DIY烘焙生咖啡豆,兩個人像是忘年之交。
到了高中聯考,真是我的一場噩夢。
不曉得是因為太過緊張或是吃壞了肚子,我考到第二天就得了急性腸胃炎,在考場裡幾乎熬不下去,成績當然不好,只得在選填志願時將私立中學當作唯一的選擇。而他,他真的很聰明,他的聯考分數遠遠超過第一志願彰化高中五十分。
我想,應該是說再見的時候。
坦白說,我挺難過的,當時我真希望我爸還有沒教完的咖啡課程,如此我才能在偶而的下課晚上瞧見他的身影。
但到了私立高中報到、新生訓練的第一天,我嚇呆了。
「好久不見,以後請全校第一美女多多指教。」
他穿著白色襯衫、咖啡色長褲,笑嘻嘻地背著藍色布書包,站在校門口等我。
然後深深一鞠躬。
我根本沒辦法反應,只好訕訕地向他揮揮手打招呼就走進教室。
回想起來,我當時根本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情緒,是一種叫做「喜歡」的東西。
我還單純地以為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後來我看見他每天放學後都匆匆忙忙騎腳踏車離去,我才知道,原來他為了支付私立學校高昂的學費還就學貸款,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打工。
呵,也算是學以致用吧,我爸知道了還很得意他的徒弟終於青出於藍。
我偶而會到那間咖啡店寫作業,老闆跟其他的工讀生都向我誇讚他的手藝是全店第一,客人都很滿意。
「全校第一美女,請問今天想喝點什麼?本店請客。」
他總是笑嘻嘻地穿著白色圍裙,彎腰問我,故意裝紳士。
「隨便。」我想說既然他請客,那就隨便吧。
他每次都端上風味不一樣的咖啡,拿鐵、摩卡、濃縮、哥倫比亞、美景三河、佛羅娜、蘇拉維西,還會貼心地附上一片小蛋糕,單就技術上絕不比阿不思遜色。
雖然我的舌尖沒有特別敏銳,但我總是可以感覺到在每一次不同的口味後、藏在他手藝裡的,那一點點特別的東西。
但我還不知道,那一點點特別的東西,是多麼珍貴。
所以我在高二時交了一個男朋友,高三的學長,高高帥帥,騎紅色FZR打檔車、穿刻意定做的打折褲上學,是所有少女心中的夢想。
「對不起。」我。
「不用對不起,妳從未應允過我什麼。」他。
「對不起。」我哭了。
「不用對不起,有些事,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努力是沒有用的。」
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
「對不起。」女孩子將臉埋在雙掌裡。
「不用對不起,不過妳要明白,有些事,是一萬年也不會改變的。」
他堅定地說:「我永遠都在等妳當我的新娘子。」
我想我傷透了他的心。
雖然我還是可以見到他勉強擠出笑容,彎著腰、伸出手,紳士般問我:
「全校第一美女,請問今天想喝點什麼?本店請客。」
然後加上一句:
「請問我還沒有沒機會,如果有,別忘了輕輕敲桌子鼓勵一下我喔。」
然而,我的手從來都吝惜傳達我的情感。
他卻從來不吝惜他的笑容,還有美味的咖啡。
所以老天爺給了他一個機會,也給了我一個啟示。
大學聯考前一個月,他陪著我到郵局劃撥一套音樂CD,當時在中午,來郵局辦事的人很多,他趴在我身邊看著我填寫劃撥單,不知在傻笑個什麼。
突然,有兩個搶匪衝進郵局大叫搶劫不要動,我嚇呆了,他立刻緊緊從背後抱著我。半分鐘過後,我聽見一聲爆竹巨響。還有玻璃碎裂的聲音、人群的尖叫。
「妳有沒有怎樣!妳有沒有怎樣!有沒有哪裡很痛?」
他驚慌地抓著我的肩膀,將我繞了一圈察看,我趕緊搖搖頭表示我很好。
「嚇死我了。」他鬆了一口氣,我卻看見他的右手袖子上,都是血。
我在醫院急診室外,不斷祈求上天別讓他離開我。
只要他還能對我綻放笑容、為我端上一杯溫暖的咖啡,我願意給我們倆一次機會。
兩個小時過後,掛在急診室門上的紅燈熄了。
我又哭又笑,站在走廊上將滿臉的眼淚揩乾,將電話卡插進話機裡,告訴那個學長我想,分手。
大學聯考後,他因為右手還沒復原、計算答案時慢了半拍,所以沒考上國立的大學,填了台中的東海。
我幫他拿志願卡去登記時,瞞著爸爸,將我的志願卡上第一順位「台大心理」用橡皮擦偷偷擦掉,填上一個象徵機會的數字。
然後,開始了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涯。
但我還是很笨,即使我越來越喜歡他。
四年中,我深深害怕我一旦被他追到了,他就會像其他現實生活裡的許多男生一樣,失去戀愛的熱情,失去當初追求時的活力,忘記在咖啡裡添加那一點點,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所以我一直沒答應他的追求,眼睜睜看著他跟學妹手牽著手,走在美麗的文理大道上。
我哭了,躲在浴室裡偷偷地哭了好幾天。
我親手揮別珍貴的幸福,絲毫沒想過一次次拒絕他之後,他所嚐到酸苦滋味。
只顧著保存他追求我的快樂時光,卻不敢攜手挑戰不可知的未來。
心如刀割,我才明白我自以為付出甚多,其實我多麼自私。
畢業典禮,他穿著黑色的禮服,神色有些落寞地站在路思義教堂前的寬闊草坪上與同學、學妹合照,我終於鼓起勇氣,哭著向他大聲告白。
東海大學畢業典禮,大草皮。
數百個人圍觀一場鬧劇。
他走了過來,說要跟我合照。
「你啦!我以後都不要見到你!」我大哭,推開他的照相機。
「應該說這句話的人是我吧!」他突然情緒爆發。
「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一個人......煮咖啡給我、為我念精誠、陪我唸書、拉著我蹺課看電影、為我......為我擋子彈......嗚...都是騙人的!」我把鮮花摔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的努力一直都沒用!都沒用!我追妳那麼久妳都不肯跟我在一起,別人一牽妳,妳就跟人家跑了!我算什麼!上個月妳網友說要追妳,妳竟然說要好好考慮一下?!幹!我比不上一個妳從未看過的男人嗎?」他把相機丟在地上憤怒咆哮。
「嗚~~~~」我蹲在地上,氣得大哭大鬧。
他從未見過我這麼胡鬧,氣竟消了一半。
「對不起。」他嘆口氣說。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咬著嘴唇,看著草地上的小野菊。
「對不起,我真的追不到妳。」他轉身,就要走。
就要走。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不要走!」我大叫。終於下定決心。
他不明白,但停了下來。
「我......我不是不當你的女朋友......我只是要你一直追我!」我紅著眼,大聲說:「我只是很喜歡很喜歡你追我的感覺,我好怕,好怕你跟我在一起以後,就突然不要我了嘛,嗚......」我一直哭,他也一直哭。
圍觀的數百人,也一起哭。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知不知道這年頭,要找到一個真正願意幫我擋子彈的人,有多...有多困難......」我的鼻涕跟眼淚攪和在一起。
「你們才是最登對的,再不走,我要被大家用石頭砸扁了。」 他身旁的小學妹淡淡一笑。
「sorry......」他歉然說,看著小學妹摀著臉跑出人群。
「看這裡。」他看著我哭花的小臉,撿起草地上的照相機對準我。
「走開啦!」我摀著臉,不讓他拍照。
「我搞不懂,一下要我滾,一下子說我走了妳會死掉,一下子又叫我走開。」
他笑著,把臉上的眼淚都笑落了。
「我哪有說我會死掉!」我抽抽噎噎地笑了。
「嫁給我!」他大叫。
「不要!」我也大叫。
「至少當我的女朋友吧!我連妳的手都沒牽過!」他開心地嘶吼著。
我別過臉,但隱藏不住幸福的笑意。
「答應他吧!」一個穿著畢業服的長髮女孩擦著眼淚道。
「答應他吧,讓我在畢業前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回憶吧!」
一個拿著籃球,畢業服亂穿的男生大叫。
「答應他吧!」 「答應他吧!」
「答應他吧!」 「答應他吧!」
他拿著相機,賊兮兮地等待他盼望已久的瞬間。
我擦掉眼淚,說出他期待十四年的咒語。
「女朋友就女朋友。」
「喀擦!」
往後的四年間,他當完兵、在新竹找到一份工作,我則在一間出版社上班,擔任小小的美術編輯。我們之間,也再度經歷了上千杯的咖啡。
一個週末,他開著剛剛分期付款買下的新車,興高采烈載我到竹東的關霧渡假,還讓根本沒有駕照的我偷偷開了一小段路,想想真是驚險。
「小咪,妳喜歡喝我煮的咖啡嗎?」在民宿吃晚飯時,他突然很認真地問我。
「當然喜歡啊,雖然我每次都說隨便,但只有是你為我煮的我才會這麼回答,嘻,其實我寧願喝白開水也不願嘗別人煮的咖啡一口,我爸爸還會因為你吃醋呢。」我點點頭回答。
他笑了,笑的很開心。
自從大學畢業典禮那天以後,就屬那個時刻的笑容最燦爛了。
「你煮的咖啡太好喝啦,萬一我以後喝不到這麼好喝的咖啡該怎麼辦?」
我學著周星馳電影「食神」裡的經典對白。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教妳一個辦法。」他正經八百地卻又說著搞笑的內容:「妳就開一間咖啡店,整天瞎煮一堆亂七八糟的咖啡,取名叫老闆娘特調,然後每次煮的內容都不一樣,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難喝的要死吧?接著規定這種爛咖啡每日只供應兩杯,一杯給自己、一杯得請老闆娘,如果點了老闆娘特調的話,就可以跟世界第一美女聊聊、聊一杯咖啡的時間。」
「好無聊喔,這樣有誰會點這種咖啡?豈不是砸了自己的店招牌!」我大笑。
「一點都不無聊。如果有一個人,每天風雨無阻,就算走路碰上下雪、就算開車遇到龍捲風、就算大地震將他前面的路裂成好幾條縫,他都會克服萬難,敲敲妳的門,一臉靦腆地向妳說:老闆娘特調,兩份。」
他越說越認真,認真到,我的鼻子都酸了起來。
「那麼,他就是妳的下一任真命天子,當妳遇見這樣的一個人,妳千萬要珍惜他、別讓他輕易溜走,因為這樣的人,是帶著我托付的使命,帶著我的眷戀。」
他笑了。
我卻哭了。然後一直用力捶他罵他,叫他不要亂說話,害得我好好的假期卻無端哭累了眼睛。
那天晚上,山上飄著細細小雨,他站在門口邀我夜遊。
出門前,我看了看日曆,四月一號。
「我警告你,在愚人節求婚的話我會很生氣。」
我用力敲了他的頭。即使我已經拒絕了他一百次的求婚。
他神祕地笑著,撐開雨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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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那個猜拳老猜輸的高中生趴在櫃台上,他的朋友們擠在櫃台邊,圍成了一圈。
不知道從故事的哪一段開始,他們全都靠了過來。
亂點王也將椅子湊近了不少,豎起耳朵傾聽。
蘇門答臘不知何時,被老闆娘抱在懷裡,睡著了。
「然後,我就在這裡,等一個人。」
老闆娘笑著,沒有眼淚,也沒有一絲悲傷。
我卻哭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他」最後怎麼了。
但我知道老闆娘為什麼開了一間幾乎無所事事的咖啡店。
為什麼菜單上會有一道老闆娘特調。這就夠了。
「阿姨,為什麼妳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都不會哭啊?」那高中生問,他剛剛偷偷抬起頭來讓淚光滑回眼睛裡面的動作,早就被我發現。
「回憶很美,為什麼要哭呢?」老闆娘依舊看著左手空蕩蕩的無名指,笑的很陽光。
「還有,我不是阿姨,我叫老闆娘!小心我叫阿不思放老鼠藥進咖啡裡!」
老闆娘故意惡狠狠地瞪著那些高中生。
「老闆娘,妳年紀輕輕就變成了歐巴桑,我們一定會幫妳。」
一個剃平頭的高中生勇敢地說道,差點被老闆娘的手刀擊中。
「幫什麼!」老闆娘第二記手刀也打不中。
「幫妳貼海報啊!」平頭高中生空手奪白刃,硬接住老闆娘的手。
「貼海報怎樣?」老闆娘感到好笑。
「徵求喜歡喝難喝咖啡的勇者,通過一百杯咖啡就可以娶世界上最年輕的歐巴桑回家!而且一杯只要99元,多少也值得嘗試一下!」長得像西瓜的高中生附和。
「現在的高中生真是太不可愛了。」
老闆娘無奈地收回手刀,然後突然往西瓜高中生的頭上一斬,斬得他哇哇大叫。
我看著老闆娘。
多麼美的一個故事。
很榮幸,我能夠在這間店裡工作。
陪著老闆娘等著她的真命天子,總有一天,他帶著天上另一個他的祝福與使命,前來共飲那一杯杯難喝,卻充滿幸福期待的咖啡。
也希望,在這段浪漫店史的庇蔭之下,我也能等到生命中的那一個人。
「咳,我想來杯老闆娘特調。」亂點王整理衣襟,故作憂鬱地走了過來。
然後我們全都用白眼瞪他,他只好乾咳了兩聲,假裝沒說過那句話。
白爛終歸是白爛,只想撿現成的便宜。
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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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堤煙火
人與人之間啊,真不該如此脆弱。
但情人與情人之間,卻常常需要斷裂得無比徹底才能釋放彼此。
<16>
模擬考成績公佈了全校名次,我第一百零八名,在班上排名二十,差強人意。
小青就厲害多了,她只有數學小敗,其他的都超過我,全校名次是六十六。
「六六大順,距離台大又近了一步。」
她這麼說,然後要到我打工的咖啡店小小慶祝一番。
我當然說沒問題啦,還說要給她半價優待,小青高興地打電話跟金石堂請假。
晚上六點,小青換下制服,跟我一齊走進店裡,選了個靠近牆角的地方坐下。
「那杯肯亞應該就坐在這附近吧?」
小青才是觀察敏銳的人,她一進店裡,就尋找電源插座,想要碰碰運氣。
「不曉得今天他會不會來就是,有時候他下午就會來了。」
我說,看見阿不思遠遠朝著我搖搖頭。她不僅鼻子靈,耳朵也很靈光。
小青從我的口中知道阿不思的神技,但她可沒膽跟阿不思胡謅奇怪的咖啡名。
跟不熟的人亂哈拉違反了小青的本性,所以我也不怕她突然代替我向澤于告白。
小青她點了一杯藍洞咖啡,還有一盤義大利青醬麵。
肯亞先生大約在晚上八點才來,那時小青早就嗑光了桌上的食物,雜誌也翻了三本。不過肯亞先生今天不點肯亞,而是兩杯拿鐵。
我端著兩杯拿鐵放在澤于跟他野蠻女友的桌上,偷偷跟澤于打暗號。
於是他笑笑拿走了奶量尤少的那杯。
但就在我轉身要回到櫃台的時候,我聽見小青驚呼一聲。
回頭看,一杯咖啡已經空了,因為它淌在澤于的臉上。
「你竟敢這樣對我!你知不知道這樣我會很丟臉?你存心讓我難堪!」
野蠻女友憤怒地瞪著澤于。
小青看著這一切,張大嘴巴用誇張的嘴型告訴我「那女人是個瘋子」。
I can’t agree with you anymore,我不能同意小青更多。
然而澤于似乎沒有太大的情緒反應,彷彿早料到那杯拿鐵會像多年前機車廣告中郭富城被女友潑了杯水一樣,淋在自己臉上。
「如果你不想寫你就說啊!我會逼你寫嗎?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在朋友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野蠻女友振振有辭地罵著。
但她發現澤于的表情竟是那麼漠然時,她的情緒再度瀕臨爆發極限。
她的手猛然抓著澤于面前滿滿的咖啡,眼睛瞪大。
「夠了。」
阿不思一手壓下野蠻女孩手中的咖啡兇器,一手將一杯冰開水放在桌上。
「如果妳一定要潑,潑冰開水,不然地板妳來擦。」
阿不思冷冷地說,與野蠻女孩之間的咖啡杯正自僵持著。
野蠻女孩忿忿瞪著阿不思,有些發窘,有些牽拖式的憤怒,不肯、也不甘就這樣屈服。
此時,店裡的每一個人都往這邊猛瞧。
好像還聽見右邊桌的好事客人,正打賭第二杯咖啡會不會跟著潑上。
「抱歉,地板我會擦的。」澤于面無表情地說,摘下滴著飲料的眼鏡。
然後慢慢撥開阿不思跟野蠻女有的手,將拿鐵慢慢倒在自己臉上。
棕中帶白的咖啡液自額頭順著高挺的鼻樑而下,然後分成無數條小河流,小河們在寬闊下巴上瀑布落下,最後浸溼了黑色的襯衫。
阿不思沒有很驚訝,酷酷地拿著冰開水就走。我跟小青卻傻了。
野蠻女孩卻略微得意地看著澤于。
想必,她會將這件事當作「男友珍貴的道歉事件」大喧大擂。
「我們分手吧。」澤于沒有閉上眼睛。
即使大家都震驚店裡正發生的一切,所有目光都不留情地集中在他身上。
但澤于的表情並沒有分毫狼狽,而是一種堅定。
沒有妥協空間,因為不帶感情。
「你這是什麼意思?」野蠻女孩的聲音變得很軟弱,但她的眼神兀自強裝憤怒。
澤于沒有說話。
他要說的,在三十秒前,已經淋在他的臉上。
「你會後悔,到時候你回來找我,就不是兩杯咖啡淋在臉上可以解決的!」
野蠻女孩大聲咆哮,然後抓著Prada包包衝向店口。
在她奮力推了門一下時,自動門沒並沒有立刻打開,而是震了一下。
當她看見透明門上的玻璃並沒有映射出澤于跑過來拉住她的身影時,她又歇斯底里地吼了一聲,當作這段戀情不甚優雅的句號,忿忿走出門。
而我呢?當我回過神時,我正拿著一條毛巾塞在澤于的手裡。
他苦笑,然後將臉揩乾。
「出糗囉。」澤于說,然後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能不笑嗎?我心裡開心的要命。
後來據小青說,我當時笑的跟白癡一樣,好像當選總統的不是阿扁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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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澤于一起拖完地、擦好桌椅後,他請了我一杯卡布其諾。
他自己當然要了杯肯亞。
「為什麼要分手?」我問。
「不該分嗎?」他答。是很該。
「我問錯了,你為什麼要用<將咖啡倒在臉上>的方式提分手?」我問。
「看一本網路小說學的。」他笑。
「啊?哪一本?」我好奇。
「開玩笑的。既然是我提的分手,心中有些虧欠,況且,用鍵盤寫信這件事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老虎已經咬了我一口,不妨再讓牠多咬一口,這樣我心裡的壓力會釋放不少。」他端詳著溼掉的襯衫,然後多解了兩顆釦子。
翻譯過來,大概是:衣服溼都溼了,再潑一次也沒關係。
然後我想起阿不思上上個禮拜跟我說的,愛情不談愧疚這檔事。
說到底,阿不思還是最酷的。
「那你,當初怎麼會跟脾氣這麼......這麼剛烈的女生在一起啊?」我問,把「野蠻」兩個字鎖在喉嚨裡。
「她是我在交大資科bbs站認識的網友,在線上她挺溫柔婉約的,後來見面只覺得她嬌氣了點,也沒什麼。」
他說:「於是我們就在一起了。」
所以說,網路真是臥虎藏龍。
母老虎,跟恐龍。兩者都不能讓人全身而退。
「後來呢?後來為什麼會變得不溫柔婉約?」我問。
我得記錄下嗜喝拿鐵的女生有什麼毛病。
「就像咖啡一樣,再好的咖啡放久了,也難免變質吧。」他還故意嘆了一口氣。
此時他從玻璃的反射察覺到小青正在跟我擠眉弄眼,知道了她是我朋友。
於是澤于轉頭跟小青揮揮手。小青尷尬地將臉埋在八卦雜誌裡。
「那很簡單啊,下次選白開水不就得了,放再久還是同一個味。」
「熱開水久了會溫,溫開水久了會冷。不一樣的溫度就不會是一樣的感覺。」
「冷開水呢?放再久都還是冷開水。」
「我不喜歡喝冷開水。」
從那一次對話後,我開始努力思考我有沒有可能是一杯冷開水。
偶而,還會徵詢「重要他人」的意見。
起先是爸。
「爸,如果要用一種飲料形容你的女兒,你會拿什麼形容?」
我拿著從店裡帶出來、沒賣完的小蛋糕,擺在桌上。
「飲料喔?這個很難喔!」爸隨手拿了塊蛋糕塞進嘴裡。
「快點啦爸!」我催促著,他既然生了我就應該為我長得像什麼飲料負點責任。
「你爸書沒念很多,不太會形容啦!」爸爸口齒不清地說。
他眼睛一直沒離開過電視上,千篇一律的政治人物談話節目。
每次爸看政治節目就會進入睜眼冬眠的狀態,對外界的刺激都沒太大感應,真是浪費了那塊可口的草莓蛋糕。
不過他現在已經好多了,回想起在今年初總統大選前的激烈口水戰時,爸僵在沙發上的表情還讓我以為他中風了。
「人/飲料」這樣的問題好像真的很難,看來需要聰明的我幫他轉個彎。
「爸,如果你女兒要變成一種飲料,你希望是哪一種?」我這樣問總行了吧。
「亂問一通,我怎麼可能希望我的女兒變成一罐飲料?」爸很有義氣。
「好啦,如果你希望這世界上有一種飲料是你的女兒,你希望是哪一種?」
於是我又轉了個彎。爸的臉上一塊藍一塊綠一塊黃的,都是電視上的光影。
「維士比。」爸答又塞了塊蛋糕,嚼了起來。
「......」我沈默了。
過了很久,進了廣告。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妳是一瓶維士比?」爸回過神來,看著我。
「我不想知道。」我還沒從霹靂打擊中回復過來,靈魂持續出竅。
「是三洋的。」爸補充。
「啊?」我還在恍神,沒有從驚嚇中回復過來。
「只有三洋正港的維士比才是我的女兒。」爸用力強調。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我摀著耳朵尖叫跑上樓,完全不想知道維士比跟我之間的關係。
然後是哥。
「哥,如果你非得要用一種飲料來形容我,你會用哪一種飲料?」
我拍拍哥哥的肩膀,鼓勵愚笨的他好好動動久違的腦子。
「妳們這些懷春少女整天就喜歡做心理測驗,哎真是可憐啊可憐,還不如陪爸看點政治口水戰,多少會學到怎麼講冷笑話啊?歐??歐???」
哥哥用力哀嘆著,用棉被捲住自己慘叫。
他也不想想自己。哥到了國中的時候還一度以為自己是忍者,整天鬼鬼祟祟地想隱形,還纏著爸爸問我們家是不是有日本伊賀忍者的血統。
盡作些別人國小低年級才會做的蠢事。
「你就當同情我懷春,告訴我我到底是哪一種飲料!」
我一腳踩著裹著棉被的他,用力壓下。
「呵呵呵,既然妳都承認懷春了,那就賜妳一杯春酒吧!」哥哥全身怪動著。
「春酒又不是酒!你給我認真想!」我一拳打在棉被上。
「好吧好吧,懷春少女的最佳飲料,當然是電視廣告裡充滿戀愛滋味的水蜜桃汁啊,那個李麗真不是演了部蜜桃成熟時?就是這個意思。」哥的表情很正經。
正經到我很想弒親。
把我生下來的娘當然也不能放過。
「媽,如果妳一定要生一種飲料下來,妳會生什麼飲料?」
我在廚房幫媽切蘿蔔。
「妳爸不是說了嗎?維士比啊。」媽毫不在意地說,將鍋蓋蓋上,爆香。
「維士比?」我很震驚,幾乎啞口無言。
「妳爸想要我就生給他啊。」媽說。語氣甜蜜,但內容殘酷。
看起來,哥哥居然是家裡對我最好的那個人。
然而,不管是維士比或是色色的水蜜桃汁,至少我確定自己不是一杯不被澤于喜歡的冷開水。
但,我懷疑阿拓正是一杯,不折不扣無色無味的冷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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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拓顯然是個精神力旺盛的鬥士,要不,就是有自虐狂。
就在我以為阿拓永遠不會再上門後,我居然看見阿拓朝著店裡,大步從外面走來。然後磞的一聲,阿拓愕然撞上了吊著各種小擺飾的自動門,然後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走進來。
「天啊,你走路都睜開眼睛睡覺喔?」我甚至覺得他根本就是故意出糗的,雖然阿拓的鼻子都撞紅了,那一聲巨響也是貨真價值。
我想起了澤于跟野蠻女友分手的當晚,他告訴我他一個辯論社學長的怪談。
****************
那學長叫冠凱,擅長擬訂各種論點跟資料蒐集,在私下跟同伴討論策略時都侃侃而談,但一說到實際上場比賽,卻因為太過緊張,冠凱總是畏首畏尾、狀況百出,特別是雙方進行交叉質詢的時候,這種焦慮就會更明顯。
於是冠凱開始打噴嚏。不停地打噴嚏。
甚至創下三分鐘打一百二十二次噴嚏的恐怖記錄,嚴重地干擾對方問問題的節奏,還有自己的答辯時間,有一次還會因為缺氧跪在台上、需要對手攙扶。
「好慘,那個叫冠凱的噴嚏魔人應該很少上場吧?」我大笑。
「才不,他是我們交大辯論社的寶貝,別的學校看到他就頭痛。」澤于笑著解釋:「我們總是觀察別校有名的強將是打哪一個位置的,我們就把冠凱擺在跟他交叉質詢的位置,如此一來,對方高手的實力就沒辦法充分展現,時間都在哈啾哈啾裡過去了,況且冠凱是真的在打噴嚏,完全沒有造假啊。」
「哇!可是,這樣的話他自己不也拿不到什麼分數麼?」我歪著頭。
「表面上這個卑鄙的策略看起來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內傷戰術,但關鍵是,對方主將的實力無從發揮,整體的分數掉的比我們還快。」澤于幽幽地說。
「不過這樣說起來,冠凱好像蠻可憐的。」我說。
「也不能這麼說,他常常搶著要上場,說自己是王牌殺手呢!」澤于開始大笑。
說不定,出糗會變成一種強迫症,只要一天不出糗全身就會過敏、長蕁麻疹。
同理可證,女朋友被阿不思搶走的阿拓又回到阿不思上班的店裡,這不是自尋毀滅是什麼?出糗出上癮,也不能太小覷他了。
**********************
「阿不思不在嗎?」阿拓看著我,搔搔頭。
「她說新的少年快報出了,她去梅竹租書城看半個小時就回來了。」我看看牆上的吊鐘,說:「還有十分鐘吧。」阿不思總是那麼率性。
「那......」阿拓摸著紅透了的鼻子,東看看西看看。
「要不要坐著等她一下,坐一下又不收錢。」我建議。
「不了。」阿拓搖搖頭,然後從有些破破的背包裡拿出一個包裝極為精緻的盒子放在我面前。
「包的很好耶,你的手真巧。」我嘖嘖稱奇,這包裝的封口甚至用上了蠟燙。
「請幫我交給阿不思,她會知道我的意思。謝謝妳。」阿拓又握緊了我的手。
好疼,他一點都沒有把我當女生看,好像硬要將內力一次灌給我似的用力。
「不急著走啊,小妹不是說過,你每來一次就請你喝一次不同的咖啡賠罪嗎?坐一下等阿不思吧。」老闆娘坐的地方離我們不遠,朝著這邊懶懶地說話。
我看著阿拓,他顯得很緊張,但不緊繃。
「是啊,我昨天學會了中等濃度的美景三河,要不要試試?」我邀請。
「中等濃度的河?是哪三條河?」阿拓狐疑。
「不是啦,是哥斯大黎加的一種咖啡!」我簡直昏倒。
於是阿拓坐下。
坐在陽光潑洩而下的窗口旁,試圖讓黃昏的陽光遮掩他臉上的扭捏?
「挪,很好喝喔,經過阿不思的杯評認證的。」我捧著咖啡來到阿拓面前。
「謝謝妳。」阿拓趕緊站了起來,雙手伸出。
我害怕我的手會被他高強的內力絞斷,趕忙將咖啡送進他的手裡。
「上次的事,真的承了妳的情。」阿拓道謝,接過咖啡。
「那你最近有沒有快樂一點啊?」我問,希望他周遭的朋友可以收斂一點。
「嗯,後來話傳開了,我收到很多道歉的email。」阿拓紅著臉,但看起來很愉快。
「真替你高興。」我真的很高興,拍拍手,說:「你以後可要有脾氣一點,這樣才像個男人嘛!」
「嗯,我會好好記住妳的話,我是說真的。」阿拓點點頭,跟我比了個大拇指。
聽他這麼說,我也非常得意,仗義執言果然是正確的。
「別顧著說話,快喝我的美景三河啊,然後給我個分數。」我笑著。
阿不思在的時候,都是我弄餐食她弄咖啡居多,偶而她發懶,才會將調咖啡的工作拋給我。
阿拓喝了一口,點點頭,表示好喝。
然後一口氣將咖啡喝完了。
「哪有人這樣喝咖啡的?你以為是在喝酒啊?」我又好氣又好笑。
「啊,對不起,請再給我一杯!」阿拓還真的給我擺出很抱歉的表情,補充說:「這杯我會付錢的。」
「你這樣是不行的,不夠雄壯威武,來,跟我說一遍。」我表情凝重地搖搖頭,想要教導他男子氣概點。
阿拓毫無疑慮地點點頭,認真的表情讓我真想鎚下去。
「妳管個屁啊!老子就是這種大口吞蛋糕大口喝咖啡的個性!」我兇巴巴地說。
「妳......妳管個.......管個屁啊,老子就是這種大口吞蛋糕大口喝咖啡的個性。」阿拓靦腆地說。
「請個咖啡有什麼了不起?老子難道沒錢付妳?少在那裡擺一副臭臉!」
我更兇,右手扳著左手掌,作勢要打人。
「請個咖啡有什麼了不起?老子難道沒錢付妳?少在那裡擺一副臭臉!」
阿拓總算聽出我的意思,努力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我用力拍下桌子,碰!
阿拓用力拍下桌子,碰!
然後我們相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大概就是這樣了,你總要學著發脾氣,不然會被人欺負到頭都抬不起來。」
我笑著,拍拍阿拓的肩膀。
「謝謝妳,我會記住的。」阿拓站了起來。
然後,我的雙手又被阿拓奔騰氾濫的內力灌得孜孜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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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我下班回家的途中又遇到了阿拓。
記得那天是不用上學的週末,原本老闆娘下午就要回老家彰化跟朋友吃飯,所以要提早關門,但我們還是拖到晚上八點才打烊。
比較晚下班的原因是,有個喜歡聊天的歐巴桑點了老闆娘特調。那位奇妙的歐巴桑說她看了菜單,猜想老闆娘的興趣跟她一樣,都喜歡天花亂墜地聊天,於是興致沖沖地點了一杯跟老闆娘抬槓。
我跟阿不思面面相覷,這可是第一次有女人點特調跟老闆娘親密接觸。
「她不是拉子。」阿不思淡淡地表示權威意見:「只是一般的歐巴。」
但這位歐巴桑堪稱等級超高的聊天魔人,除了一開始的那杯老闆娘特調外,她又連點了七杯不同口味的咖啡,只為了跟老闆娘抱怨她那老是在外勾三攆四的死老公有多麼負心、唯一的兒子又如何遊手好閒的家庭倫理大悲劇。
老闆娘人很好,沒有露出絲毫的不耐跟苦笑,反而請了她幾塊蛋糕跟烤餅,聽她把足以媲美連續劇「春天後母心」的故事好好說完。
忘了說,這故事從中午十一點一路碎碎念到晚上七點半,但如果扣掉內容重複的地方,這故事大概要縮水一半以上。
「我以後一定不能讓自己過的那麼不幸,不然會成為這種恐怖的聊天魔人比死還要痛苦。」我暗暗發誓,沿著光復路而下。
突然,腳踏車的把手有點無法控制,我感覺到身體前方一下子沈下,我想腳踏車的輪胎怪怪的,大概是漏風還是爆胎了吧。
於是我跳下車,將腳踏車牽到路旁,蹲下來檢查。
「可惡。」我做出簡單的結論,然後回憶再往前走有沒有可以換輪胎的地方。
此時幾台機車從旁呼嘯而過,我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然後其中一台機車在我前面不遠處停住,騎士走下車,其餘的機車也跟著停在路旁觀望。
「啊,是妳!」騎士摘下安全帽,是阿拓。
「啊,那麼剛好。」我點頭,捏著鬆軟的輪胎示意。
我原以為阿拓是看見我才停下車來,但後來我才知道,阿拓只是很單純地、看見一個可憐的少女遇到了麻煩,所以下車問問狀況。
阿拓就是這樣,如果駕駛無敵鐵金剛的柯國隆臨時拉肚子不能上場打怪獸,只要跟阿拓說「喂,別光在旁邊看,幫個忙吧!」,這顆老實頭就會打開鐵金剛的腦袋坐進去,抓著搖桿跟惡魔黨搏鬥去。也不管會不會贏。
「你知道前面有沒有腳踏車店?」我問。
「沒有,只有三間機車行,腳踏車店要往回走,天橋下有一間,不過那間腳踏車店今天跟明天都休息。」他說,想都沒想。
「不會吧,你連這個也知道?」我不信。
「因為成伯全家去玩啊,我前幾天經過的時候成伯跟我說的。」阿拓說,彎下腰研究腳踏車輪胎,捏一捏。
「成伯?成伯是誰?」我摸不著頭緒。
「當然是腳踏車店老闆啊,我剛進大學時還沒買機車時騎腳踏車,在那裡灌過不少次氣後自然就會認識啊。」阿拓站了起來,搔搔頭,想著什麼。
「阿拓!要不要幫忙啊?」他的朋友遠遠喊道,招招手。
「等我一下!我問一下!」阿拓轉過頭來看著我,慢條斯理說:「妳等一下有沒有空?我們正好買了個蛋糕要去南寮海邊慶生,還會放煙火喔,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然後我再載妳回家。」
我看著阿拓,再看看他的朋友們,依稀都是那一天到竹女的同一夥人,直排輪社。想想,跟大學生一起出去玩,好像也不錯呴?後天上學就可以跟小青說嘴了。
況且,我一直都想體驗大學生的夜生活!
「好啊,不過我十二點以前要回到家耶。」我大概笑的毫無掩飾吧。
「沒問題,現在才七點五十,我一定提前送妳回家。」阿拓看起來也很高興,補充:「臨時遇到妳真是太好了,因為沒有妳就沒有這次的慶生會。」
我聽不懂,但還是趁阿拓還沒將驚人內力灌進我的手掌前,開開心心將腳踏車放在路邊,接過阿拓從行李箱拿出的安全帽,上了摩托車。
一行人繼續往風更大、更有型的南寮海邊前進!
「喂?剛剛你說沒有我就沒有這次的慶生會??是什麼意思啊???」我在後座喊著。
「他們要慶祝我的重生啊?沒有妳就沒有我的重生??」阿拓大聲說。
「好好笑啊?我何德何能讓你重生???」我緊緊抓著身後的桿子,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真的啊?我們剛剛經過咖啡店的時候本來要進去找妳一起出來玩的??但是店關了???今天比較早關吼??」阿拓大聲喊道。
「對啊??老闆娘有事要回彰化???」我奮力回應。
「幸好妳腳踏車壞掉??」阿拓不三不四地喊道。
「壞個大頭鬼!我還謝謝你的好心咧??」我沒好氣地說。
隨著兩旁的建築物越來越矮,風也越來越猖狂,每一句話都要高強內力,論內力阿拓很多,我就吼得相當辛苦了。
過了虎林,我明顯感覺到除了狂風襲來,車身的速度也增添了風的威勢。
我偷看時速表,哇!已經一百一十公里了!後天可有得吹噓的!
「會不會太快???我可以騎慢一點???反正我們都知道地方???」
阿拓注意到我的動作。
「不用???你保證安全就行?????要保證喔?????」
我大叫,我在新竹土身土長,可卻沒去過南寮海邊!
「我保證!」阿拓壓低身子,我感覺身邊的景物飛逝的速度又快了些。
然而阿拓居然還是殿後的!
「大學生好酷!」我大叫,然後想起了我哥。
不曉得他在外面是不是都亂飆車,等一下回家可要好好拷問他。
「剛剛好而已!」阿拓聽起來很高興。
我們來到一條筆直寬闊的公路上,公路旁都是間隔頗遠的路燈。
路燈橙黃的燈泡將整條公路鋪蓋住,但暖暖的色澤似乎無法沾上捲來的大風。
越是近海,越是聞到鹹味,我就開始覺得冷。
大家停在漁港裡的小吃攤前買了幾杯珍珠奶茶,然後再騎到海堤下。
我打了一個大噴嚏。
「這件風衣給妳穿吧,別介意。」阿拓將身上的橘色風衣脫下,交給我。
「不用了啦。」我推辭,剛剛在前面擋風的阿拓應該比較冷才是。
「大家都說笨蛋不會感冒,放心吧。」阿拓正經地說,我大笑將風衣套上。
「一個一個上去,女士優先!」那個叫阿爆的爆頭社長指揮著。
阿爆先跳上海堤,阿拓用手當人橋,幫助兩個女社員爬上了堤防,然後輪到我。
「好久不見!聽說妳很兇喔!」阿爆哈哈一笑,拉我上去。
「剛剛好而已。」我學阿拓講話,上了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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