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細雨朦朧

四月中，下了好一陣的雨，到處溼溼的，天氣馬上變得窒悶起來，讓人有一種恨不得做些什麼，可是又不能做什麼的莫名情緒。

心理學家說這是個人心理焦躁，社會學家說是環境影響個人反應，我說這是標準的不爽！

出門一趟弄得溼淋淋的，回來寢室也把地板踩得髒兮兮，最近又沒一件事情是順遂人意， 蹺課被點名，

作業被分配到最難寫的部份，不過說來說去最煩的還是張明山。


自從上次在餐廳看見他跟萍在一起吃飯，我就不想跟他再有什麼連絡，偏偏我越不想跟他連絡，他越想找我，有事沒事就打電話找我出去。

電話來了，我總是刻意讓室友接，室友接了是他，我也找不到藉口不接他的電話，因為我沒有向任何人說我在餐廳看到的事，

每次在電話跟他敷衍，心裡總是罵盡髒話，希望儘早掛電話。最後搞得我不想回寢室，免得聽見電話鈴聲，自己心驚肉跳。


但是外頭一片溼淋淋，令人哪裡都不想去，我走來走去，沒幾分鐘又回去寢室。

我回了寢室，就是爬上床，掛上蚊帳，放了唱片，把耳機放到最大聲。


還有，打死不聽爵士樂。


唯一讓人慶幸的，是萍跟以往一樣約會不斷，我不必跟她相處太多時間，也就不必煩惱我該怎麼應對她。

可是每次看到她，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胸口，讓我厭惡這種下意識還是斤斤計較的自己，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天氣令人不愉快，心情也不愉快，這就叫不爽！超級不爽，就算跟人打一架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好轉，

況且打架不免鼻青臉腫上醫院，要是打得太過分，還可能官司上身。我是個女生，又是狠不下心腸的人，

跟人打起架來不但不好看，被人打的機率應該明顯偏高。真的要打架，我只有一個陪我十多年的老舊熊寶寶布偶，

可以毫無怨言地讓我又捏又捶，但是要打壞我的熊寶寶，我反而會更難過，（竟然這樣對待我的多年老友……）

所以最後我只能忍氣吞聲的窩在自己的床上，翻來滾去，試著多睡一點。外面下再大的雨，世界再怎麼跟我過不去，

睡著了，就不必想，也不用感覺。如果運氣好點，還說不定做個好夢，更勝過清醒時面對一切的不順遂。


我躺在床上跟我的熊寶寶，大眼瞪小眼，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忽然間，電話響了，室友珊接了電話︰「喂，找哪位？好，請等一下，曉紋，妳的電話。」


天阿，不會又是張明山吧？

我心裡一邊祈求不要是張明山，一邊接過電話。

「喂？」我很無力地說。

「妳沒生病吧？聽起來怎麼這麼虛弱？」

我心裡鬆了一口氣，電話那頭是男的沒錯，但不是張明山，這聲音還挺熟的，誰呢？我的腦袋在快速過濾所有我認識的男生。

「學長？」

「妳挺能認人的嘛，是我。」

「真難得，找我有事嗎？」

「沒什麼事，我剛剛看完一本跟後現代主義有關的書，其中一些對德希達的評論，看到德希達就想到妳，想問妳要不要看這本書。」

「好阿，我正愁著沒書看呢！你怎麼拿給我？」

「妳現在有空嗎？我在研究室，一時走不開，妳可能必須自己來拿。」

「好阿，你的研究室在哪裡？」

「科新館 873 找得到嗎？」

「可以，我現在就過去。」

「恩，好，敲門直接進來就行了，待會見。」

「待會見。」


我掛上電話，換出外服，室友珊撇了我一眼，問我要去哪，但是她的目光還是專注在電腦螢幕上，

看她不是很認真地問，我只說出去走走，就離開寢室。


我進大學以來，幾乎沒進過科新館，雖然它座落在社團常去的大學湖邊，但我從沒選上在科新館教室的課，

我認識的理工科男生也不多，所以沒有機會讓我進這棟大樓。事實上，沒特殊理由，我還真懶得進這棟大樓。

四四方方的高大建築，外牆除了白色的瓷磚，沒有任何裝飾跟色彩，裡面有四部電梯上上下下，

內部牆上除了部門與樓層指引，其餘只是慘白的牆壁。整體而言，這棟既無美感又無人文內涵的建築，

醞釀專屬自然科學冷冰冰、壓死人的氣勢，讓我一點好感都沒有，完全沒有想進去的欲望。

不過現在竟然有人在這棟大樓裡招喚我去看有關後現代主義的書，看來這棟冷冰冰的建築，並沒有同化所有在它裡面工作的人。


  十分鐘後，我已經在科新館873室的門口。


咚咚咚，我敲了門，轉開把手進去，裡面是一件四人座的研究室，不過裡面只有謝羽生站在他的桌前，拿著一本書，微笑著，顯然在等我。

「哈囉，妳還來得挺快的。」

「是阿，因為我正愁沒有書看。」

「恩，書就在這裡，看完再還我吧。」他把書遞給我，我道了謝，就打算離開，但是他叫住了我。

「曉紋，妳等一下，我有一點事想跟妳說。」

真奇怪，謝羽生會有什麼事想跟我說？

「昨天心萍來找我聊天，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她說妳最近一陣子對她和平常不太一樣，好像有什麼隔閡一樣，

可是她卻不記得發生了什麼得罪妳的事，所以也不好問妳。憋了這麼久，情況還是一樣，她覺得很奇怪，

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所以來找我，她想如果真有什麼事，我問，妳或許會願意告訴我……恩，所以妳們之間真的有事發生嗎？」


我瞪著謝羽生，原來這是他打電話給我的目的阿！猶豫著是否真的要告訴他我心裡的感受，

我沒想到，我努力嘗試以最平常的態度對待萍，萍還是感覺到了我的異樣。(真不虧是四年室友阿！)


可是，我該說嗎？我該把自己最心底的忌妒，連自己都厭惡的小心眼，讓這個對著我微笑，像大哥哥一樣，萍的表哥知道嗎？

他的確是萍親近的親人與朋友沒錯，但我該把這只寫在電腦日記裡，對誰都不提的心情告訴他嗎？

他連張明山都不認識，我該告訴他我的心事嗎？還是敷衍過去？

可是我並不想敷衍他，謝羽生明顯是一片好心，我不想隨便應付他……但是我該說嗎？


謝羽生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妳不想說也沒關係，我並沒有一定要知道，這其實應該是妳跟心萍兩人的事，我這傳話者可有可無。」

我對他的諒解感激地笑了一笑，他看出我的掙扎。

「好啦，沒事了，這就是我要跟妳說的事。」

我看著謝羽生，有點尷尬，但是我想我該走了。再次謝過謝羽生的書，我就離開科新館，

回到宿舍，發現珊已經走了，反而萍回來了，空氣在忽然之間凝住。

「妳回來啦。」萍笑著說。

「我剛去跟妳表哥拿書。」我回答。

「恩。」萍還是笑著，好像她什麼事都不知道一樣，低頭看雜誌。

「他跟我說，妳昨天去找他聊天。」

「恩，然後？」她還是在看著雜誌。

「他問我是不是對妳有心結什麼的。」

萍沈默沒回答。

「有，我對妳是有心結。」

萍忽然吐了一大口氣，「我就怕妳不承認，妳肯說就好，妳不說，事情就糟了。」

真是一針見血。

「那……到底是什麼事呢？」萍看著我，很小心的問。

我看著萍，忽然覺得其實我不應該這樣對她不坦承，畢竟她也沒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我跟張明山根本連告白都沒有。

於是我簡單告訴她，我上次在餐廳看見她跟張明山一起吃飯。

「早說嘛，妳以為是張明山約我去吃飯的嗎？才不是呢，我不過是上課回來

在路上遇到他，我本來想回去找你一起去吃飯，但是他問我一起去吃飯，我就去吃飯啦。

雖然我們在一起吃飯，妳知道我們在聊什麼嗎？」

「聊什麼？」我假裝很無謂地問。

「笨蛋，他問了一大堆關於妳的問題，妳喜歡什麼音樂，妳喜歡什麼書，妳看什麼電影，

妳平常去哪裡，我被問得快煩死了，他只差沒把妳的祖宗八代都問出來，幸好他沒問，這是我唯一不知道妳的事情。」

我忽然之間說不出話來，瞪著萍，動都不能動。

「請問妳還有什麼心結嗎？」

我搖頭，用力地搖頭。

「那我說萬人迷，紀曉紋小姐，已經是中午了，妳要跟我一起去吃飯嗎？」

我低著頭偷笑，萍勾住我的手就往外走去。

外頭還是下著雨，但是在傘上滴滴答答的雨聲，卻好像把我的心洗乾淨了。

12. 告白

四月二十七日 晴

今天和張明山一起去看電影、逛書店、吃飯，最後還去咖啡廳坐。事情發展到某一程度，好像就是要有個什麼小結，

才能繼續發展下去，今天顯然就是面臨這個小結的時候。恩，這該怎麼說呢？就是……就是……

（唉，寫自己的日記，有什麼好寫不下去的？紀曉紋，不要跟自己臉紅！）

簡而言之，就是他在我們一起喝咖啡時，對我提出了告白，（咳咳，就是這個字眼讓我臉紅——告白，）然後……他就等著我的回答。


今天所有的事情都非常美好，電影是我最喜歡的導演所拍的，雖然去書店沒帶很多錢，卻找到了自己一直想找的書，

價錢竟然跟我身上所有的現金總數剛剛好！至於晚飯嘛，張明山堅持要請我，並且帶我去一家非常棒的越南餐廳，

（我稍微注意了價錢，發現越南餐廳並沒有想像中的貴，而且越南菜真的很好吃。阿！我愛上了越南菜了。）

然後我提議飯後去喝杯咖啡，（因為我正犯咖啡癮。）帶他去我目前喝過最棒的咖啡館。

他在喝第三口維也納咖啡時，（他怕苦，所以點了甜奶油很多，看起來就很漂亮的維也納咖啡。）戰戰兢兢的看著我，

先扯一些有的沒的，今天的電影如何如何，他在書店找到了什麼什麼書等等，然後就一陣沈默，

忽然之間他說﹕ 「曉紋，我想你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了吧？」我瞪著他，笑著。

他根本不敢看我，只低著頭看他手上的咖啡，一半的甜奶油已經被他喝掉了，棕咖啡色的咖啡在甜奶油的細縫間清晰可見，

他不自覺的搖晃著咖啡，純白的甜奶油就漸漸染上了咖啡色，昏黃燈光下，看來格外吸引人。

他繼續說﹕「我在國中就記住你，其實是因為我那時就對妳有好感了……可是我一直不敢說，因為妳那時根本不認識我。

我從跟妳同班的朋友口中，知道妳一些事，但我就是沒有勇氣去認識妳，而且國中有很重的聯壓力，我也不想談戀愛把考試弄砸了……」

他快速的看我一眼，確定我的仍舊注意地聽他說話，然後又低頭繼續說﹕「所以能在大學再遇到妳，我真的好高興，

跟妳相處以後，我覺得妳真的是一個很棒的女生，所以……所以……所以……妳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我差點笑出來，張明山這種害羞的表情、告白的方式，好像只有在瓊瑤小說裡才找得到，我差點懷疑他是不是先打好草稿，

準備這場告白，即使是如此，我還是非常感動。其實感動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我簡直是想哭了，

我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我記這麼久，（就算是草稿上這樣寫也好，）而他能在久遠的某一日再與我相逢，

依舊愛上我，這簡直就是愛情小說，這簡直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 我從沒想過我的生命裡能有這樣浪漫的時刻，我真的是想哭了。


「好嗎？」看我沒馬上回答，他以為我沒聽清楚，所以再問了一次。


我其實想說好的，我其實很想馬上點頭，我其實很想就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也覺得他是很棒的人，我也非常喜歡他。

可是我卻聽見自己這麼說﹕「我的確對你有超過友誼的好感，但我不能馬上答應你，我需要多一點時間，可以嗎？」


看得出來他有點驚訝我這樣的回答，(別說他驚訝，我自己也驚訝我會這麼說！)因為一直以來，

我和他的相處好像已經理所當然走到這一步，彼此都有感覺與默契，只差把一切說明白而已，可是我卻給他這樣的答案。

他只點點頭，笑了一笑，慢慢喝他的第四口咖啡，然後若無其事地說笑聊天。

我想，他真的願意給我時間。


我很感動，但是我怎麼都無法收回我的話，我真的需要時間…… 當他在告白完，請求我當他女朋友時，我的腦中忽然閃過舊情人的臉！

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腦中，我連做夢都沒有夢過他了，但是他卻在這時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用從前吸引我的笑容看著我，

失戀的心痛和當初所有寫在電腦裡的話，一一閃過，我好像被什麼抓住一樣，一陣刺痛，一陣不可置信，當初對他無言離去的恨，

當初幾近被遺棄的失落與不安全感，忽然全湧上我的胸口，讓我對眼前的幸福感到極不真實。

我無法答應張明山，我無法對他點頭，我不能抓著他的手告訴我的感動，我的理智只讓我說出請給我時間之類的話，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我到如今才知道，這段過往的感情，我放在心裡到底有多深，即使當初的我並不明白，但是此時此刻，

我幾乎恨不得從來沒談過那場戀愛，那場短暫如泡沫，原本無謂卻傷我如此之深的戀愛。

或許談戀愛這件事，永遠都只有傻子與盲人才能做。

而當初的我，確實是一個傻子兼盲人，連我為什麼被拋棄都不知道。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如果再談一場戀愛，我是不是還會在不知不覺中，再犯下同樣的錯誤呢？


張明山，你就再等一下吧。

13. 義大利餐廳

「你確定這樣是對的嗎？」萍看著我這麼說。

張明山告白過後，我告訴萍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沒告訴她為什麼我會需要多一點時間。

我平常能告訴萍我的所有想法，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我並不想讓萍看見我的脆弱。

我不想，或許因為萍的感情生活比我豐富太多了，愛情在她生活裡來來去去，

萍像花蝴蝶般，在花叢中某朵花上短暫停留，然後很快的前往下一個目標。

我並不認為她真的是一個對愛情輕浮人，因為她從來不劈腿，但是不可否認地，她告別一段感情的態度比我堅強太多了。

她如果失戀了，就哭一夜，然後隔天又精神奕奕，重新出發。

她總是跟我說，絕對不要讓自己為別人傷心，自己的快樂永遠是最重要的，沒有任何一件事比自己更重要，

所以她會為了一些看不順眼的小事，跟男友立刻分手，她也可以因為對另一個追她的男生更有感覺，馬上斷絕現在的關係。

總之，她絕不考量未來，也無所謂珍惜長久的情感，她說這不是目前年輕的她需要考慮的事情，她要享受青春，

她要大學的生活只有快快樂樂的記憶，失戀的悲傷是絕對不在眼前的考量裡。

可幸的，萍是個天生的美女，又散發可親的氣質， 追她的人前後加起來，比我們系裡一個班級裡的人數還多，

所以其實她也根本不愁沒有戀愛的機會。跟我這種相貌平凡，眷戀過往，有戀愛機會還會閃躲的人，根本就是個大對比。


或許這就是我對她說不出我還不能接受張明山的理由，她一定會覺得我瘋了，都過去近三年的事，我竟然還放不開，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既然妳這樣決定，妳覺得好就好，又不是我談戀愛，雖然張明山的確是一個挺不錯的人。

但妳想要多點時間，就多點時間，愛情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好急的，感覺對了，就行了。」

萍幾乎像自言自語一樣對我說，我只能回以微笑，反正她自己都做出結論了。


「哎，不談這個了。我跟妳說，我今天下午去逛街時，發現中環路上開了一家新的義大利餐廳喔！

我特別看了一下，裝潢不錯，菜色不錯，也不會貴得太過分，最重要的是有妳愛吃的義大利沙拉喔。怎樣？有沒有興趣？」


「天阿！真的嗎？開什麼玩笑，刮風下雨，蹺課打劫，我都要去！難得有義大利沙拉，我怎麼可能不捧場呢？」我高興得大叫。


義大利沙拉是我最喜歡的食物，我說的是純正的義大利沙拉，絕對不是市面一般的沙拉吧，

隨便擺個沒煮的青菜幾樣，澆上誰都會吃膩的千島沙拉醬。

真正的義大利沙拉，都是用橄欖油做沙拉醬的基料，再配上醋、一點點蘭姆酒，和義大利特製香油，一點也不像台式沙拉醬永遠那麼甜膩。

橄欖油淡淡的清香，蘭姆酒的純和，與醋的刺激，簡直讓我到了人間天堂！至於沙拉配料就多種了，但是一定有番茄。

我最喜歡的義大利是屬於南義大利的沙拉，由薰烤的雞肉作主料，配上黑橄欖、綠生菜、洋蔥、一些義大利特有的香菜，

配上一個只煮三分鐘的白煮蛋，合起來就是我百吃不厭的沙拉。


大二的暑假，阿姨帶我一起去義大利旅遊， 我第一次吃到這人間美味，

我簡直是瘋狂地迷上它，停留在義大利的每一天，至少有一餐要吃這沙拉我才甘心。

一回到台灣，卻遍尋不著正統的義大利沙拉，大多只是掛個名，在嘗試之後，往往讓我失望而回，無比想念在義大利發現的美味。

一聽到萍說，又有一個機會可以嘗試義大利沙拉，我怎能不高興？哈！我簡直要樂得衝上天了。


「你要去，我也要帶我表哥一起去，因為他喜歡吃義大利菜，這樣三個人怪怪的，找張明山一起去吧，恩？」萍問我。

「好主意，就一起去！」我一口答應，然後分別打電話約人， 敲定隔天晚上一起去中環路上的義大利餐廳吃飯。

這一天晚上，我連做夢都是義大利沙拉。

14. 未來

四月二十九日 晴

今天是我大學以來最快樂的一天，因為我終於吃到義大利沙拉了！

萍昨天在很偶然的機會下，發現中環路上有一家新開的義大利餐廳，

菜單上特別推薦主餐義大利沙拉，而不只是將沙拉當副菜，她當天就回來跟我說這個消息。

今天晚上我、萍、張明山、謝羽生一行人，就興致勃勃地到這家餐廳好好享受一番，順便瞧瞧到底是不是我最喜歡的正統義大利沙拉。


菜單上的沙拉種類中有雞肉沙拉，我二話不說選擇這一菜色作為品嚐對象，雖然並不是完全正統的南義大利沙拉，

因為沒有義大利特有的香菜，也沒有一個只煮三分鐘的白煮蛋在旁邊，但是幾乎該有的都有了。

橄欖油，醋，一點香醇酒味調和醬汁，（聞不出來是不是蘭姆酒，但是至少近似蘭姆酒的香氣。）

雞肉是薰烤的沒錯，但加上了一些台式薰烤的蜜汁，味道甜多了，但我並不是很介意。

沙拉裡當然有地中海黑橄欖，（其實我不喜歡吃黑橄欖，但義大利沙拉沒有黑橄欖就不像話了，）

很多很多的番茄，一些本地普通的沙拉蔬菜。大體上並不是非常令人滿意，

但這已經是我吃過最相似的義大利沙拉了，所以我可以算是心滿意足，沒有任何抱怨。


這頓飯實在愉快，張明山跟謝羽生對我於義大利沙拉的情有獨鍾感到好奇，我告訴他們原因，謝羽生就提起他從前遊歷歐洲的經歷，

（哇賽！他去的地方還真是多阿。）張明山雖然沒去過歐洲任何一個國家，但也搭腔說一些他聽來的旅遊笑話，

萍和我沒說什麼話，光憑兩位男士，就把我們唬得嘖嘖稱奇，捧腹大笑，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廢話了。


除了一些旅遊的閒扯與笑話外，最容易談論的總是我們畢業之後要做什麼。 謝羽生不需要擔心，他已經當完兵了，研究所還有一或兩年；

張明山老早考上自己系所上甄試，大四閒閒過日子；萍不想太早念完大學，決定延畢再念一些課程；

而我早決定畢業去工作，我也曾考慮過是否要念研究所，可是想想若能先看看世面，也不是什麼壞事。

先工作再確知自己的前程方向，或許比較適合目前有考試倦怠症的我。


所以大家都知道目前該做的事情是什麼，雖然沒什麼猶豫，卻都有一點對未來的害怕，我想這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但跟大家聊天，忽然之間，一股強大的勇氣霎時生出，像打氣一樣地打進我的心窩裡，

我忽然覺得其實未來並不真的這麼可怕，只是一種挑戰，而且並不是無法戰勝的挑戰。

我覺得自己堅強許多，不那麼恐懼未來了。或許一切不盡如人意，但總也會有一條出路。

而說實在話，憂慮這麼多也沒什麼用，所有的事情來了，就只能努力解決，除此之外，還能怎麼辦呢？

擺在眼前的義大利沙拉，這麼說起來，比那還未到來的明天，顯得更加真確多了。


我們聊得很晚才離開餐廳，兩位男生把我們送回宿舍，跟我們道晚安，這個美好的夜晚就這樣畫上句號。

嘿嘿，今夜所有的記憶，現在已經存放在我的電腦記憶體裡，希望它不在我腦中消失，也不要在我的電腦中消失。

（哎呀，這肯定要做備份，免得再當機，我又要心臟病發作！）


晚安，我親愛的朋友們，祝大家有個美夢啦。

15. 愛情的容顏


吃飯的隔天晚上在BBS上跟在實驗室裡偷閒的張明山聊天，一開始聊的是倆人一天中發生的事，

然後談到最近有哪些有趣的電影，話題不斷換來換去，忽然之間，張明山在電腦上打出一行字。


Seagle：曉紋，上次我問妳的問題，妳覺得妳要多久才能回答我？

Whirlcloud：我……我也不確定。

Seagle：喔……只是問問而已，並不是要給妳壓力。

Whirlcloud：恩 我知道。　

在張明山還沒有回覆我之前，我又打出了一行話。

Whirlcloud：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想想一些事。

Seagle：J 我了解了，妳需要多久時間都沒有關係。

Whirlcloud：謝謝。

Seagle：很晚了，我得先下站去睡覺，明天九點我有課，下次再聊吧。

Whirlcloud：恩，晚安啦。

Seagle：晚安，祝好夢。

Whirlcloud：祝好夢。

張明山離站之後，我一個人在電腦面前發呆了很久，腦筋一片空白。我覺得自己有些荒謬，

明明我就對張明山很有感覺，張明山也很喜歡我，那麼為什麼我還在想來想去？

因為跌倒過一次，所以沒有勇氣再接受同樣的挑戰？我爬上自己的床，躺著看天花板，想這個問題。

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一直覺得這是一件很傻的事，人總要能跨過自己的陰影，對抓住眼前的挑戰！

理智上是這麼說，但面對現實裡的矛盾，我開始體會這句老話的真實性。

或許所有的箴言並不是要尋求理智上的出口，而只是曝露事物的真實面？

所有想表達真實的語言，也許都是一道被鎖上的門，理智讓我們讀門上的說明書，讀完了，好像懂了，好像明白這道門代表的意義，

我們大聲地向群眾宣示我們的理解，我們指著門上的說明，或嘲笑、或讚同，但是我們永遠都在門外徘徊，進不了這道門後的真實。

直到一日遭受了類似的經驗，我們拿著血肉淋漓的經驗當做密碼卡，用說不出任何言語的嘆息做識別，這道門為我們開了，

這道門也消失在我們的世界裡，我們與真實再無隔閡，而這真實卻不一定是我們想要的。

要脫離，要超越，只有我們在現實裡再發現另一道門，開啟這道門，離開眼前的現實。

所有的真實都不是最終的真理，我們看到的真實都只能反映我們理解真理的一面。


真理，或許就在這捉摸不定、無可情狀的一層層經驗與理解之間，如流星一閃而過。

凡人如我，大概永遠也抓不住流星，但能見到流星消逝前的閃爍，或許已是我今生的幸運。


愛情，起頭的步伐愈是輕盈、愈是自在，它的結尾愈是沉重、愈是難以讓我重新起舞。這是我透過一道傷痕對愛情真實面的理解。

但，這不是愛情所有的面容。我知道，我看到的只是今生所有愛情的一角。

一道愛情嶄新的門在我的世界再次出現。我是否有勇氣開這道門？我是否有勇氣再次窺探愛情的面容？我是否能離開我的傷痕？……

我打了一個哈欠，夜已經太深，不適合想這種庸人自擾的問題，等明天的太陽升起再說。

說不定，是阿，說不定，明天我就答應張明山了……

16.另一個自己

五月三日 陰 悶熱

前天，我終於答應張明山，他高興得亂七八糟，抓起我的手，差點想抱著我跳起舞來。

不過呢，他畢竟還是一個顧面子的人，所以最後只輕輕握住我的手，去散了一圈步。

我們試圖聊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些不對勁，有點害怕，有點高興，有點不敢看著對方，握著對方的手都有點冰涼，

反正一切都不對勁。不過是一種幸福的不對勁，讓人恨不得時光就此停住，有無盡的路讓我們的散步持續到永遠。


其實我還未完全將回憶拋開，若是我猛然想起往事，還是在胃裡湧起一陣寒意。

可是我已決定不再讓往事拌著我，時光不停向前推移，我已不能阻止發生過的事，雖然解不開過往的疑惑，但總要珍惜現在。

那天在餐廳裡吃義大利沙拉，我是這樣深刻地感覺：無論未來或是過去，我都不應該忽略現在的珍貴，

就如同我在電腦上寫日記時珍惜過去發生的事一樣。所以在思考幾天之後，我決定答應張明山，

我決定給自己一個淹沒過去的機會，不知道這樣是否是對的，但是至少我給了自己一個新的機會。


重新談戀愛是一件奇特的事。在長久孤獨一個人來往之後，忽然有一個人陪伴我，才知道寂寞可以下意識地被隱瞞起來，

一但有人將它揭發，寂寞剎那間變成一件幾乎不可忍受地事情……即使是那麼幾分鐘。

跟張明山在一起這幾天，我們每天都會見面，吃飯在一起，散步在一起，讀書在一起，連我去晒太陽，他也會跟著我去。

（他現在是標準的黑人，因為他拒絕擦防曬油。）當他離開我的視線，就算是五秒鐘，我的感覺裡都像和自己的靈魂分離了那麼五秒鐘。

而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是不停地想他，不停地等待著下一次見面的時間。

我忽然肯定了人格分裂的可能性，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要用什麼字眼去形容這樣的自己。

一個平常的我還是一樣上課、睡覺、吃飯、跟朋友打招呼、念自己愛看的書，但另一個自己卻像坐在電視前的電視迷，

用回憶錄影帶著迷的一遍又一遍播放著我所能想起有關張明山的片段。

所以上課的時候，我的腦袋就好像便分成了兩個，一個用眼睛專心的看著老師，一個在心裡反覆放映他的身影，

兩者互不衝突，在同一時間裡平行作息。若不是親身經歷，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況，說出來我還不信。


愛情，基本上就是在身體裡創造一個不可能的自己，現在的我，已經不甚確定自己到底是誰了。

唉，或許這是件好事也說不定……只是我現在又在不停地想念張明山，而事實上，也才不過分開半小時而已。

（我要趕快上床睡覺，這樣明天才會早點到來。）

17. 快樂

「妳看起來很快樂。」

「真的嗎？大概吧。」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吃飯。

今天中午張明山跟同學要討論明天課堂要上台報告的內容，所以我們不會在一起吃飯。

中午下完課，出了教室，雖然同學叫我跟他們一起去吃飯，但我就是提不起勁，所以婉拒他們了。

我往宿舍方向走去，卻在半途遇到謝羽生，他也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怎麼全天下的人都問我去吃飯，但我想一起吃飯的人卻不能跟我一起去？）

原本我也想婉拒，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謝羽生那一副「大哥哥」的架勢，我就說好了。

沒幾分鐘後，我們就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學生餐廳坐著了。我點了一個雞排飯，他點了一碗榨菜肉絲麵，

當我開始吃起來，才發現其實我也蠻餓的，立刻唏哩呼嚕吃起來。(再怎麼唏哩呼嚕，還是比別人慢啦！)

沒想到，謝羽生卻忽然這麼說我看起來很快樂。


「女生好像談了戀愛之後，就會看起來很快樂。」他繼續說。

「那是不吵架才行，我大概還在蜜月期吧。過不了多久，你就看到我哭著找人安慰。」

「不會吧，我看心萍一直都很快樂啊。」

聽到這句話，我差點被雞排的胡椒粉嗆到，謝羽生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表妹是一個可以一年換十個男朋友的人阿？

「恩，我想心萍是一個有本事永遠保持戀愛蜜月期的人吧。」我給了一個既客氣又不失客觀性的答案。

「是阿，我看沒人比她更得此中精髓。」

我們倆對看了一下，兩個人嘴上都帶著有默契的微笑。

「她真的是被寵壞，不過這也要怪我們啦，誰叫我們一家都是男的，忽然來個小表妹，又是一個這麼漂亮的小表妹，不寵她才怪。」

「其實不只你們家啦，我看我這做朋友的，也脫不了驕縱她的責任。」

「我真希望心萍有妳一半的體諒跟溫柔就好了。」

「別這麼瞧不起心萍嘛！她其實也有很溫柔的一面，而我也沒你說的那麼好。」

「以前心萍來我們家，講到她的大學過得怎麼樣，就一定會提到妳，每次她都把妳說得多好多好，好像世界上有這種人是奇蹟似的。」

「現在看到我，失望了吧？」我半開玩笑地說。

謝羽生微笑了一下，繼續吃他的麵。我以為他沒話了，也要低下頭繼續向雞排努力，

他卻忽然說：「雖然是沒有像萍說那麼好，但也離得不是太遙遠。」

我一下子又差點嗆到。

「我親眼證實的，妳就別客氣了。」謝羽生看我差點嗆到，開玩笑著說。

我放下筷子，覺得既尷尬又有點感動，第一次聽到這麼坦白的讚美，一下子叫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才好，

最後我說了一聲謝謝，然後繼續吃飯。

「只可惜……恩……」過了好一會，謝羽生忽然說話，但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可惜什麼？」我問。

「喔，沒什麼。」他搖搖頭，臉紅了一下，咕嚕咕嚕地把他剩下的湯喝掉。

一直到我們走出餐廳，謝羽生都不再說話了。

18. 謎

今天中午原本要跟張明山一起吃飯，沒想到早上收到他的Email，說中午有事，不能一起吃飯。

他沒交代是什麼事，給我滿肚子的狐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事不能一起吃飯，害我早上上課心神不寧，

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偏偏老師盯上我，叫我起來回答問題，幸好昨天有稍微預習一下老師要上的課，不然我差點答不出來。


一下課就是中午，心裡想的還是張明山，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會回來。

我是個沒手機的人，他不能主動連絡我，但剛剛打他手機也沒人接，到底他是去那裡了？

我是不是要待在寢室等他的電話呢？到底該怎麼辦呢？唉唉唉，為什麼有了男朋友會這麼麻煩呢？都不像以前自由自在的我。

也才不過一個禮拜多就已經學會黏人，我真想好好嘲笑自己一番。


跟著人群走到餐廳吃飯，我點了一碗魷魚羹麵坐下來，但是有一口沒一口的，腦袋裡亂糟糟，

根本吃不出今天的魷魚羹味道到底怎麼樣，也沒注意到到底是誰在我對面坐下來了。


「嗨，好久不見。」

我一聽這聲音馬上從我的神遊驚醒，從來沒想過再次面對這個人，從沒想過他會對我打招呼，這個我想早點忘記，早點放棄所有的舊情人！

為什麼要在我面前再度出現！

我差點端起麵就離開，可是看見他友善的笑容，就不知道為什麼又留了下來。

「好久不見，你好嗎？」我僵著笑容回打招呼。

「一切都還不錯，妳呢？」

「也挺順利的……真驚訝會再遇到你。」

「是嗎？我其實算常來你們學校，也在校園裡見到妳好幾次，尤其是妳在草坪上晒太陽的時候，

一個女生大辣辣地在草坪上晒太陽，很難不注意到妳，只是不敢跟妳打招呼，每次就這樣過去了。」


「喔，是嗎？」我再擠出一絲微笑，心裡想著幸好你沒來打攪我，不然我連晒太陽的快樂都沒了。

他試圖跟我聊天，我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他的話，然後很努力的用我生平最快的速度，嘗試要把我的午飯吃完，

（可恨阿，為什麼我是一個吃飯這麼慢的人！）好不容易，我終於把飯吃完了，這可是我第一次跟人一起吃飯，

先把飯吃完，我不禁為自己感到一種無聊的驕傲與勝利感。


「恩，我想我得走了，下次再聊吧。」我起身拿起餐盤就要走人。

「喔，再見……阿，對了，心萍最近過得怎麼嗎？」

已經轉過身的我忽然僵住，我回過頭，「心萍？你也認識心萍？」突然之間我的笑容變得很自然，一種演技式的自然。

「是阿，她不是妳的室友嗎？」

「是阿，只是有點驚訝你認得她，你們怎麼認識的？」我裝著自然的好奇。

「喔，我們是在一場舞會認識的，後來就熟起來……原來，妳什麼都不知道， 我……我一直以為妳是她的室友，所以妳會知道。」

我才聽到他們就熟起來，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的臉色全變了，原本掩飾的笑容早就消失，

瞪著他，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我只想問個清楚。

「你當初離開我就是為了她？」我冰冷的語氣警告他必須說實話。

他看著我，沈默橫置在我們中間，他最後還是點頭了。

「她接受你了吧？」

「我……我想算吧。」他使用不確定的字眼，可是眼神卻告訴我真正的事實。

「她知道你當初是我的男朋友嗎？」我問完還沒等到他的回答就轉身離開，重重的把餐盤放在回收台上，推開門走出餐廳。


廢話！我在問什麼廢話？林心萍當然知道，我幾乎什麼都告訴她，什麼都讓她知道，即使她當時忙得沒機會讓我介紹我的男朋友，

我也忙著社團，很少有時間見到她，至少她知道他的名字，看過我們的照片，確定他是我天殺的男朋友！……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還要接受他的追求？還要吸引他的追逐而最終拋棄我？就算只是一段懞懞懂懂的愛情，她也不該這樣對待我。

如果她真的愛上我的舊情人，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我也甘心了。

可是依我所知道的心萍，他們會在一起多久？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還是一個月？好吧，就算是一個月好了？

為什麼她要為了一個月的快樂？拆散我專心投入的愛情？讓我這麼久以來都甩不開陰影？為什麼她要為了一個月的快樂，

這樣玩弄一個真心對待她的朋友？為什麼？為什麼她還能這麼理所當然地依賴我？這麼理所當然地讓每個人都繞著她的世界轉？

在她心裡，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別人的存在嗎？還有什麼友誼的空間嗎？


我的心裡充滿了不平，剎那間，我把所有該有的，不該有的怨怪全部投到萍的頭上。

情緒整個將我淹沒，我無法理智地思考，無法做理智的事，我繞著校園一遍又一遍的走著，這些日子從新戀情得來的甜蜜與快樂，

完完全全被拋在腦後，在胸中迴盪的是對過去的壓抑，過去的不解，過去的傷痛。

失戀之後的那一個星期，每一種情緒和每一滴眼淚，忽然之間，都清晰無比地上演在我眼前。

我有一種想要怒吼的衝動，可是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走著，慢慢地走著，每一步都是從腳跟到腳尖，每一步都像踩過我的心臟。

我不知道自己比較恨的是背叛我的情人，還是背叛我的好友，更或許是自己。


放不開！就因為沒有早早放開，因為沒有早早忘掉，因為還這樣深深在意著，所以一聽到這種消息，

二次傷害依舊可以痛得把我的心都挖出來。我恨恨地握緊雙手，不知道想握碎的是到底是什麼。

最後我走到操場，今天穿的正好是長褲跑鞋，我把東西放下，開始繞操場一圈一圈的跑著，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把四百公尺一圈的操場跑了幾圈，只知道我停下來是下午六點半，我的腦子終於是一片空白，

我的心臟已經不再因為起伏的情緒而刺痛，而是因為長跑過後，不斷抽蓄喘氣，我期望保持原樣的狀況，

否則我不知道我回到寢室該怎麼面對萍，還有自己。


我收拾放在操場一旁的東西，開始走回宿舍，我什麼都不想，不想，不想……

在進房門之前，我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推開門，預備面對所有人，

可是我卻發現室友珊在嗚咽流著眼淚，她一看見我，就跑過來抱住我，抽蓄著。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妳哭成這樣？」我暫時丟下自己的事，拍拍珊的背 關心地問著。


珊把我放開，喘著氣說，「我一直在等妳回來，我五點多時在寢室接到一通從醫院打來的電話，

說張明山騎著摩托車到街上去，在經過一個巷口時，有一輛超速的機車從巷口衝出來撞上他，現在他已經被急救送到醫院了……」


「那一家醫院，快跟我說！」我抓起包包，準備要衝去醫院看他。


「妳還沒聽完，」珊抓住我，「今天張明山會去街上，是因為萍約他一起去買妳的生日禮物，

萍說後天就是妳的生日，想給妳一個大驚喜，所以她找了張明山一起去買禮物……」珊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妳說心萍也去了，那心萍呢？阿，妳別哭阿，心萍呢？」我抓著珊，急促地問她。

「機車被撞上後，萍在後座被衝力摔出車外，她的頭部受了重傷，急救車還沒把她……她送到醫院，她就……就走了。」

我順著珊的身體，慢漫滑下去，我的心和我的意識也滑進了世界最冰冷的黑暗中。

19. 葬禮

我站在萍的家人後面，看著萍的棺木慢慢的進焚化爐火中，身旁都是大學裡的朋友，從前跟萍交往過的人也幾乎都來了，

許多人我認識，也有許多人我不認識，但我的舊情人並沒有來。張明山仍在醫院被觀察是否有腦震盪，不能到場。

我帶了一束萍最喜歡的白色海芋，抱在手中，準備放在萍的骨灰旁。


棺木被送進去後，我們離開到另外一個房間，萍的媽媽不斷默默哭泣，萍的阿姨在旁安慰她。

萍的爸爸站在門邊強壓著悲傷跟人輕聲地說話，萍是家裡唯一的女孩，所有的人都疼她，萍的爸爸更是將她當手上明珠一樣的寵愛，

這種忽然的打擊讓萍的家人幾乎無法接受。萍的哥哥們私下告訴我，希望不要看到張明山，他們無法原諒在這件車禍中的任何一個人，

他們看見張明山說不定會失控揍起他，就如同他們追著想揍那個喝醉酒飆車的車禍肇事者一樣，要不是萍的爸爸大聲喝止，

他們真的會撲上去揍他直到成為植物人。我在腦中偷偷地想著，萍的哥哥弟弟們不知道萍是為了什麼到街上去，

如果他們知道了，是不是連我也一起恨起來呢？


過了一個鐘頭，殯儀館通知我們可以去撿骨了，萍的家人和親戚先，然後是朋友，我捻起一塊小小的骨頭進甕中，

但是心中並不認為這就是萍，那個一個笑容帶出春天的女孩。撿完骨，殯儀館收拾好萍的骨灰，交給萍的爸爸，

萍的媽媽忽然放聲大哭，她身旁的親戚將她擁促離開現場，到另一個地方休息。不久後大家到會場的門口準備離去，家屬在門口一一答禮。


萍的家人刻意把儀式辦得很簡單，因為他們不認為任何盛大的儀式是必要的，萍已經回不來了，除了必要的事，再做什麼都是多餘。


我並沒有馬上跟著大家離開，我把花放在萍旁邊，站在她的骨灰旁很久，留到最後只剩下萍的幾個家人與親戚，才準備離去，

萍的爸爸溫柔地握住我的手，對我說﹕「謝謝妳照顧心萍了，她常常提到妳，說妳是她的好朋友，說妳時常照顧她，

沒有妳，她的大學生活就無聊了。妳是她大學認識的朋友裡，最要好的。 雖然妳只來過我們家一次，但有空不妨常來玩，

看到妳，我們也就好像看到了心萍。」我對他點點頭，輕輕回握他粗大的手，答應他的請求，然後抱抱他，

還有萍其他每一個家人，我不多說什麼安慰的話，這些話萍的家人都聽過了，但也改變不了什麼事實，

所以我決定什麼都不說，我僅僅讓他們明白我答應他們的請求。


告別萍的家人，我轉身走進五月中的刺眼陽光。

「我送妳回去吧。」謝羽生趕上來，對我這麼說，「已經沒有我可以幫忙的事了。」

我沈默地跟他走到車旁，他為我開了車門，我坐進去，覺得麻木，覺得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自從珊告訴我萍走了消息之後，我的腦中就是一片空白，那個下午的狂暴情緒已經消失，我做所有該做的事，

說所有該說的話，完全不嘗試思考，完全不嘗試感覺，我甚至幾乎不甚確定自己的存在。

我拉下前座的遮陽片，背後有一片供人做補妝的鏡子，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懷疑那到底是誰，如此熟悉的臉，真的是我嗎？


「妳都沒哭過。」我們已經上路了，往學校的方向，「我以為妳會是哭得最傷心的人，妳跟心萍那麼好……」

我沒有回答。

「我擔心妳，我說真的，比我擔心萍的爸媽還多，妳看起來就是不對勁，妳自己也知道這不是妳原本的自己。」他在一個紅燈下停下來。

我沒有回答。

「妳真的不願意告訴我？」他轉過頭看著我。

我抬頭看著他，然後看一眼紅綠燈，說﹕「綠燈了。」

之後送我回學校的路上，他再也沒跟我說過任何一句話。

20. 畢業典禮

六月十號 晴 下午轉雷雨

今天是畢業典禮，爸媽都來了，我們照過像，帶他們逛一圈校園之後，他們就回親戚家去休息。

爸媽知道我最近發生什麼事，知道我需要一些時間，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所以他們也沒有問我跟著他們一起去。


我回到寢室，脫了學士服，坐在電腦前，寫我自從萍走後的第一篇日記。


我和張明山分手了，理所當然，誰都不知道要怎麼繼續下去。

他在醫院兩個星期又三天，我每天都去看他，但我每次去看他，我們都不怎麼說話，誰也不知道要開口說什麼。

只在萍焚化的那一天，我簡單地敘述了一下儀式過程，然後很快就離開醫院了。

他出院的前一天，跟我提起我們或許無法在一起了，他大概永遠也忘不了這場車禍，忘不了一個生命就這樣消失，

他有著深沈的罪惡感，即使他知道這罪惡感並非必要，但是只要一看到我，他的罪惡感就更加明顯。

他很痛苦，他不是不愛我，只是他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能如何跟我繼續交往下去。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一笑，抱著在床上的他，摸著他的纏著紗布的頭，告訴他，我了解，我真的了解。


他哭了，他說對不起，我搖搖頭，繼續抱著他，等他情緒平穩一些，再放開他，說明天來看他出院，就離開了。


隔天我去醫院時，他已經辦好離院手續離開。我在醫院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然後也離開醫院。


一段極為短暫的愛情。

這一次，我知道為什麼結束。

我不很清楚自己怎麼考過期末考，怎麼寫完報告交給老師，總之成績都拿到了，也能順利畢業。

不知不覺中，畢業典禮就來臨，通知爸媽，跑離校手續。

日子就這樣子過去。

我的腦子依舊一片空白，我的心也毫無感覺，連張明山跟我提出必要的分手時，我都沒什麼感覺。


我想，我的我的心或許消失了，可是我不在乎，我害怕想起比遺忘多得多。

讓我有點平靜的日子吧，即使是麻木的平靜也好，我不在乎了，我什麼都不想在乎了。

         就這樣離開我的大學生活吧，就這樣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