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十月十九日

畢業以後，我順利的在學校裡找到一個研究計畫的助理工作，薪水不多，但我不很在乎，生活的忙碌讓我有不必回想往事的理由。

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遺落到哪裡去了，但我並不急著找它，我對於忙碌的生活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滿足。

這沒什麼不好，只要不讓我痛苦，只要不讓我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只要我有能力給付生活的一切開銷，其餘的我都不在乎，

我什麼都不在乎。


不過，畢業那一天，我寫了一封信給謝羽生。我簡短地告訴他，在萍發生車禍那一天發生的事。

我沒有在信中說明我的感受與想法，沒有必要寫了，因為沒有必要再去想了。

但是為什麼我會寫信告訴他，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許因為我知道他非常擔心我，而他是我和萍之間還僅有的聯繫……

不過最簡單的原因或許只是因為他問了，所以我告訴他，僅僅如此而已。

但謝羽生一直沒有回信，我沒有找他，他也沒有來找我，雖然他知道我在學校工作，

甚至在同一棟大樓中，離他的實驗室不過幾層樓低而已，但我們一直沒有連絡，也沒想過有什麼需要連絡。


至於張明山，他在學校念研究所，有時會在學校遇見他。

我們打打招呼，交換個微笑，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依舊對我有感情，但是我們都無能為力去處理橫置在我們中間蒙灰的記憶，

所以彼此都把心底的感情擱在一邊，先過好日子再說。


十月十九日，我在自己的信箱中發現了一封謝羽生寫來的信﹕

曉紋﹕

我終於寫信給妳了，自從六月收到妳的信，我就一直想寫封信給妳，但是我無從寫起，因為我找不出什麼東西告訴妳。

但是我下了決心要寫信給妳，因為從妳的信中，我看到了妳沈默的原因，也看到了妳已經封閉了自己，我看見妳心中的痛苦，

也看見妳若不打開心結，將不知道如何快樂的生活，我要找到一些東西給妳作為新生活的開始。


我花了一些時間，到心萍的家去請求萍的爸媽讓我看看萍的遺物，我搜索她的電腦，她的日記，她的書本，她的筆記，

她所有我能找到蛛絲馬跡的東西。心萍不是一個喜歡把事情記下來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把感受抒發於文字的人，

所以她的生活感想，心情筆記相當的少，也不長，但是我最後終於找到了一篇她夾在記事本裡，

顯然是隨手寫的手記，我把它影印了一份，附在這封信中，希望妳能看一看。


我不知道能如何幫妳，事情的發展叫人太措手不及，無論誰都不知道該如何承受。

但妳年輕的生命，絕不能因著任何一件不幸發生的事，因著任何一種形式的悔恨或是罪惡感，而就此枯萎，不值得，絕不值得。

我會一直在這裡關心妳，也永遠是妳的朋友。

祝 好。

羽生



我把信擺在一旁，打開信封裡那一篇萍的手記影印本，是萍的字跡，但是書寫凌亂，果真是隨意寫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接受他的追求，明知道他是紋的男朋友，我喜歡他嗎？

也還算好，他的確是個長得好看，說話風趣幽默，其餘條件也都不錯的男生。

我對紋雖有一絲歉疚感，但是想到一個男生會遺忘自己的女朋友，追逐起別的女生，我就為紋打抱不平，紋是我見過全世界最好的女生，

比起我的膚淺，我的懦弱，我的依賴，紋比我強太多太多，如果我是男生，我什麼美女都不在乎，只把目光放在紋身上。


好吧，他要追我，就追吧。我會讓他學得教訓的。這種人離開了萍也好，紋值得更好的男生……


我看完萍的手記，坐在椅子上很久，然後起來打電話給謝羽生。

「嘟…嘟…嘟…喂？請問謝羽生學長在嗎？」

「在，請等一下……喂？我是謝羽生，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曉紋，我收到你的信了。」

「喔，是嗎……妳最近好嗎？」

「還好。恩，晚上你有空嗎？我想約你一起吃飯。」

「好阿，在哪裡？」

「就上次大家一起去的義大利餐廳，好嗎？」

「好，那六點半在我實驗室見吧，我開車帶妳去。」

「好，六點半見，先拜了。」

「拜。」

七點，我們在餐廳坐好，是角落的一個雙人桌，上次我們四人一起坐的位子，已經被人佔走了。

謝羽生點了一盤義大利乳酪烤海鮮，我還是點同樣的義大利雞肉沙拉。

「看來妳對沙拉真是情有獨鍾喔。」

「是阿。」我笑了笑。

今天餐廳人不多，我和謝羽生的招呼話還沒說完，就上沙拉了。

謝羽生叫我先吃，烤海鮮是一定比較慢的。也好，我吃飯一向這麼慢，所以我就先動刀叉了。


我吃了一口青色蔬菜，鮮脆甘甜，一點點醋的酸味，像是我大學時代初期的青澀，

我想起了自己如何在寢室第一次遇見萍，第一次學會瘋狂地揮灑青春，第一次認識許多熱情的朋友，第一次談戀愛。


我吃了一口番茄，紅色的酸甜汁液，混合酒的香味，愛情的醇美味道，我想起張明山，也想起了舊情人。

我想起了無時無刻享受愛情，遊戲愛情，追逐愛情的萍。她的笑容是春天最鮮豔的一朵玫瑰，她的雙眼永遠充滿了笑意。


我吃了一口薰雞肉，實在溫柔的口感，我電腦裡記錄一切的日記，讓人感覺到過去是真實的，

讓人知道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讓人從生命的渾沌中清醒過來，讓人知道是誰出出入入我的大學生活。


然後我咀嚼苦酸帶甜的黑橄欖，我想起了第一次的失戀，我想起了張明山無奈的雙眼，我想起了任性狂野的萍，

我想起了自己，從前的自己，現在的自己，每一時每一刻的自己。


一瞬間，我的心再次在我胸膛中跳動，知覺全部回到我的腦海中，卻已無所謂恨，無所謂原諒，無所謂痛，也無所謂遺忘。

我看見自己的大學生活，充滿各式各樣的滋味，比眼前的這一盤沙拉有過之而無不及，所有甘的，苦的，酸的，澀的，全都混合在一起，

或許不是照著菜單，以預期的方式一樣一樣煮成，但是這卻是最鮮活的滋味，我所能確知最深刻的味道。

而萍，我的至友，是這道大學混合沙拉裡，讓我最懷念的味道﹔她的美麗，她的任性，她的自我中心，她的驕傲，她只對我的依賴，

屬於林心萍這一個人的一切，都令我懷念，都令我想再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也好……


我低著頭，感覺到眼淚從我的雙眼流出，默默地，不止息地，沾溼了我的桌巾，

沾溼了我的衣服，也沾溼了謝羽生悄悄伸過來溫柔握住我的手。